第45章回味无穷
再没有比今日更长脸的时刻了。
从邵府别院那离开,到酒楼里用罢晚膳,同公爹婆母请安,回了房里沐浴更衣,夫妇俩依旧雀跃,兴奋回忆今日的事。薛贾明明横在床上,伸腿叉足而做,活像个半旧的簸箕,还非得斜了身子,右脚高高翘起搭在左腿上,一个劲抖腿:“娘子,真的,今日在邵衙内那,你一说那幅画上的人是你,所有人都惊着了,瞪大眼睛看看你,又看看画——嗨,别说他们,我自己也惊着了,娘子,你怎麽这麽有本事啊,邵衙内说那幅画是他爹花了一百两银子弄来的,一百两啊,一百两的画,居然画的是我媳妇,嘿嘿哈哈哈哈。”
嫣如给薛贾长了大脸,使唤善娟的声音比往日大声几分,撒娇里透着肆无忌惮:“那画拿出来之前,我心想,竟是什麽好画,勋爵人家的孩子都觉着稀罕有趣?我倒要瞧瞧。结果端上来——天哪,是嵇明修的画便罢了,那画上之人还是我?!嗨!我还当是什麽千斤玉石稀世宝。然後我不就同他们说了,我说这幅呀,是嵇老师在秋水书院里教画时的旧画了。当时春日里花开得艳,我坐在花亭旁边看书,嵇老师见了说有趣,便取了纸笔,照着我那模样画了这麽一幅。此作再好,充其量只算做嵇老师的随笔,远不如那副《铜雀锁春》强。《铜雀锁春》可算是我同嵇老师一齐创作的,还珍藏在邯郸的王府里呢!”
“对对对对。我也这麽想。”薛贾笑着捏了捏嫣如的脚,“所以我马上告诉他们,邵府收藏的这幅,只画出娘子你是一个美人,《铜雀锁春》就不一样了,那幅才好,既画出你的神韵,又画出了你的才情。”
嫣如道:“官人记得没,咱们刚去的时候,那些人对咱们说话,明面上恭敬体面,其实眼睛装在裤裆里,讲着讲着话,头转向我们这头,气都是同鼻子里出的。结果看了那幅画,一个接一个神情大变,全都夸我特别美,如同仙女下凡。还有那位穿紫色衣服的叫——噢,李衙内,李衙内说,嵇老师的画技卓绝,这是他第一回同时见了画和画中人,都说不清是画中人有韵味,还是真人有韵味。说完,他给咱们敬茶,称赞我足够美,说你足够有福气,然後所有人都学他,给咱们敬茶,夸得我,哎哟,我都忘了他们到底说什麽了。打道回府时,我还以为邵衙内会亲自送我们出去呢。嗯······有些遗憾。”
“是吗?这我倒没注意,我觉得好像都一样?”薛贾抓耳挠腮,“我光看那女秃驴了。一个馒头庵里的穷尼姑,能见过什麽世面。邵衙内发了善心赏她过来瞧瞧好东西,她还真就拿自己做盘菜,上小耗子爬秤鈎,不知自己有多少重,净挑娘子的不是。她懂个屁,娘子是丹青神女,她是个屁,再懂能有娘子你懂?哎你别说,她开始咋咋呼呼搁那头装,王大相公的画上上下下指点一气,还以为她真是见惯好东西。结果等邵衙内把嵇大画师那幅画拿出来——哟嘿,被震得手里的串都扯断了,险些晕过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自己的法器撒了一地,傻愣在那动也不动,邵衙内叫她也不搭理,还是李衙内唤下人过来帮她捡珠子,又叫丫鬟扶她下去——噢,你记得没,她那时候都走不动了,哎哟,馒头庵还是太小了,养着的尼姑就跟五道庙的神仙似的,没受过大香火。今日估计是她离真正的奇珍异宝,最近的一次吧我只能说。”
嫣如不满薛贾不学无术,言语间拉低了她旧情郎的层次,嗔道:“王大相公?王大相公算什麽?能同嵇明修做比较?嵇明修,那可是我朝最厉害的丹青大师,一画千金!”
薛贾浪笑:“嗨,毕竟不是谁都像咱们,出生金贵,好东西都瞧惯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比半篮子喜鹊还要欢腾百倍。想那《三都赋》问世後,《晋书》有言:“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豪门贵族之家争相传阅抄写《三都赋》,致使洛阳宣纸价格大涨,本是因左思才高八斗,文章极妙,旁人方用“纸贵”赞美左思。谁知到了绥朝皇城的薛府里,竟本末倒置。嗟乎!倘若晋代洛阳的纸,有幸见了丹青神女,亦会学得如何气焰嚣张,遂而抖得哗哗作响:“老子可是被用来写过《三都赋》的纸!牛得咧!”
到底还是薛贾比嫣如先累,揉搓着她的两股:“娘子,时候不早了,咱们早些歇息,娘说,明日义父要去当铺瞧瞧,明日还得早起呢。”说罢,打个巨大的哈欠,唇齿合上,顺便吧唧吧唧嘴。懒惰如薛贾,嫌弃用杨柳枝细细揩齿麻烦,没有净口的习惯,纵然上床前,嫣如强迫他用泡了盐的浓茶簌过口,除臭见效不大,嘴里的腐臭四散,别说困顿的人,饶是旁边放了棵新鲜娇嫩的瓜秧,也能被熏得拉了架,蔫下来。
然而嫣如仍溺在今日旁人的吹捧丶掌声丶敬茶中,回味无穷,泼天的喜悦叫她对于薛贾邋遢的反感大减,善心倍增,不需出动善娟,自个跳下床去倒茶喝去,润润嗓子。无意间,眼睛扫过房间内乌木打造的展架,薛贾吩咐过他们屋里所有好东西不收起来,全同统一摆在这架子上,似乎在等着谁来瞧见,好大夸他们买得起丶懂收藏。善娟收拾时,顺道把娘子陪嫁来的玩意一齐置进去,嫣如瞧见有块鹅卵石打磨成的坠子,混迹在几块玉制腰佩中,悬挂在特制的一格内——这是柳襄特地给她打的小玩意,当作腰佩装饰,後头还刻凿了芦苇的样式,取义于“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噢,这原本是一对的,柳襄打了两个,一个给了她,另一个留给自己戴。
鬼使神差,嫣如走过去,看了看那鹅卵石坠子,色泽白里泛黄,表面光滑,质地粗糙,而旁边的腰佩玉质晶莹,略透淡绿,相较之下,前者真是相形见绌,堪比铺子里二分钱的醋——又酸又贱。
嫣如冷笑一声,取下那块卵石坠子,转身,果断决绝地将曾经的爱物,扔进妆奁的最底下的一格。
史老爷要来当铺本是做客,薛府如临大敌。鸡叫三遍天大亮,嫣如被薛贾活生生从被褥里拽起:“别睡了,赶紧起来,义父今日还要别的事,得提前一个时辰到当铺,咱们得早些去准备着。”
嫣如睡眼惺忪:“那随便叫几个人招待便是,何必要我亲自去,大清早的,睡也睡不好。”
薛贾拧了眉毛瞪眼睛:“瞎说八道,这当铺义父可是给我出了大钱,你若不愿去,也行。等会义父见不着你,恼了,把投给咱们的银子收回去,你也别做什麽当铺大娘子了,就在家里呆着罢。”
一言惊醒梦中人,嫣如瞪大双眼,一骨碌,从床上跃起,大呼善娟快来伺候,梳洗打扮,整装待发。
当铺的夥计们起得比东家还早,个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薛贾和嫣如到时,大小物件已被擦净,院子经水扫撒,一尘不染。嫣如暗自抱怨今日活得不如昨日贵妇:“娘的,不是有人干活吗?你义父是来拜访,又不是来拜坟,来这麽早作甚?非得上赶着伺候人?”美人是不需要操劳的,只需好好养着,到了宴会宾客的场面,娉婷袅娜地出场惊艳衆人,更何况还是嫁入豪门成了贵妇的美人呢?嫣如优雅一挥长袖,打算到後屋的美人榻上好好歇息,走上回廊,偶然发觉院子里的几株花草不对劲,仔细查看一番,赶紧唤来当铺的管事:“勉宗,这院里怎麽回事,被人动过?”
管事勉宗道:“是,昨儿个夫人来,说院里的摆设不好,史老爷瞧了定不喜欢,吩咐咱们赶紧换了几盆。”
嫣如胸腔内燃起火:“什麽?!我是薛府的大娘子!这是开给我的当铺?!老娘喜欢!关他史老爷何事?你,赶紧给老娘摆回去!听见没!”
勉宗是个秀才,虽为糊口屈于他人,到底是不卑不亢:“回娘子,夫人说了,今日一切但凭史老爷喜好做主,咱们出来做事,向来只是听发月钱的吩咐。夫人还说,这里院子里头一草一木,都是薛府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富贵来之不易,不能轻易挥霍,大家以後可不能随心所欲,得了意失了意,便糟蹋东西,哪怕一片叶子,一朵花,也不行。”
嫣如一下懂了,开业那日她用指甲掐烂了好几张芭蕉叶,王贤依是借着勉宗的口骂她呢。嫣如气不打一处来,欲要朝勉宗发泄,可巧,薛贾在前头大喊“管事的呢?!勉盛!勉盛!”,这厮寻了机会,一溜烟跑开,独留嫣如在原地跺脚。
“气死了气死了!”嫣如骂骂咧咧进了歇息的後屋,狠狠踢了乌木短榻一脚,揍了金丝软枕一拳。除了戚凤宁发难,丹青神女哪里受过这种欺侮?嫣如盛怒之下,决定给薛家一点厉害瞧瞧,否则往後定会任他们揉圆了又搓扁。
可是什麽法子才好呢?嫣如左思右想,搜肠刮肚,未寻得一处好法子。只听这时,前院一阵吵嚷,似有一行人簇拥而至——应是史老爷来了!嫣如站起来,对着有柄方镜浅浅整理自己的仪容,正要款款走出去,惊艳一番衆人,善娟急赤白脸奔来,顾不得进屋,直接趴在窗边同她说:
“娘子,夫人说前头人多手脚乱,吩咐我来传话,叫娘子不用去了,在这屋子里歇息,等他们散了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