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院子里种有一颗梨树,粗壮繁茂的枝丫在角落撑起了一片天,一直延伸到院墙外去。树上梨子三两成群挂在枝头,清甜的梨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
像是因这颗梨树而存在的一般,梨树下有一套石桌椅,粗糙灰白的石面上落满了枝叶和灰尘,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模样。碧落手袖轻挥,一阵风卷动灰尘枝叶而过,拂去了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地宫深处成为了他们三人闲来欢聚的固定地点,有时是坤灵宫寝殿,有时是碧落宫书房。
夜里的冥界气温偏低,纵使四下无风,依旧能透过衣物感受到阴凉。宫殿深处光线昏暗,今夜无月,唯有在垂落的树枝上挂上一盏小巧明亮的油灯充当照明。
万年间春秋更叠,无心种下的梨树现已是千年之龄,脚下的宫殿经不住岁月的洗礼翻新了好几遍,外面的世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进入轮回,又有数不清的人初到冥界。世界在变,万物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梨树下相依为命的两人。。。。。。在以往的万年时光中,坤灵一直是这麽认为的,直到灰白寡淡的画布闯进一抹刺目耀眼的鲜红。
几杯清酒入肚,迟来的劲烈在喉间翻转,醺意泛涌,坤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轮,侧眸看向姜淮开口说道:“在查察司还顺利吗?”
姜淮擡起手背蹭去嘴角残留的酒液,对上坤灵的视线道:“还行,除了比以往要忙一些,其馀都没什麽变化。”
碧落在这时开口调侃:“真的顺利?我记得你在外的名声不算好吧?如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判官长,地宫里那些个难缠没找你麻烦?”
姜淮白了他一眼:“我澄清一下,我的名声再不好也是在外,在查察司内部还是不错的,所以外面的人再不爽,也妨碍不了我什麽。还有,你口中的那些难缠。。。。。。很不幸地告诉你,你也在那里面,少往查察司扔烂摊子,我还能过得更顺利点。”
碧落往他的杯中斟满酒,虚僞地笑道:“这是对你的考察,每位新上任的阴官都经历过,官职越大责任越大,接受的考察也就越严格。可不是谁都能被我考察的,要坐到像你这种高位才行,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应该感到自豪。”
自豪个屁。姜淮在心里骂了一句,才吐槽说:“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偷懒,所以才往我这扔案子?”
碧落真诚摊手:“怎麽会呢?我这人向来不坑好友,你说对吧,兄长?”
“。。。。。。”
“。。。。。。兄长?”
“。。。。。。”
碧落见坤灵始终没有应答,于是凑到坤灵的身旁加重语气喊道:“哥?”
独自饮酒的坤灵终于擡起了头,平静地看向碧落:“嗯?”
碧落:“刚刚喊你你没回应,在想什麽呢?”
“。。。。。。”坤灵听了後平淡地垂下眼眸,在灯光照不到的角度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重新对上碧落的视线回答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碧落的眼中带上了忧色:“。。。。。。其实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倒是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坤灵:“没有,只是有点累。”
姜淮拇指指腹摩挲着空杯沿口,视线一直沉甸甸地停留在坤灵的脸上。他总觉得,坤灵心里有事。
“哦对了,之前一直没机会问,那天你俩在生死海忙什麽呢去了一整天,”碧落端着酒杯目光随着尾音划到姜淮脸上:“要不是我那天去查察司找你都不知道你一整天没回去,还以为你去找我兄长人没找到先把自己给找没了呢。”
姜淮唇瓣微张,心里的答复在口腔内转了一圈,却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另一番话:“没忙什麽,就在沙滩上看了一晚上星星,顺带吹了一晚上的风。”
碧落皱眉眯着眼,难以置信般看了眼姜淮,又转向坤灵的方向无声询问,得到他哥沉默的肯定後,眼一闭好像有点死了,生无可恋般说:“我在两界忙前忙後累成狗,你们竟然在那吹风看海赏星空?你们对得起我吗?”
姜淮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嗯,我的良心说,还行。”
碧落郁闷加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切,没那玩意儿就别乱说,干嘛无中生有?”
姜淮含着一口酒低低闷笑起来。
明朗又带着独特鼻音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坤灵不禁撩起浅薄的眼皮看向姜淮,心里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
他的心里藏了一件难以出口的秘密,藏了好多好多年。但是花开会落,水滴石穿,亘久的星星终究陨灭,有时候,再匿迹潜形的秘密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他知道,这一天就快要到了。
关于这个秘密,他最放心不下,也最不知如何面对的,只有面前这两人了。尤其是碧落,他知道後会怎麽想?能接受吗?还是会觉得不公平?从此以後,这里就靠他一个人了。
说来神奇,这个世上明明有那麽多冤愤难平之事,却也依旧延绵长久了上亿光年。在世道面前,人人都能喊上一句世道不公,可谁又清楚,世道其实是公平的,只是并不公正。
世上之事是如此,有人哭便有人笑,有人行善便有人作恶,有人出生便有人死亡,谁也料不到今天的自己会遇到什麽,明天的自己又会如何,喜与哀往往都是出其不意,就算是能看到前世今生的冥君也唯独窥不见自己的命运。
突然一股阴风翻越院墙拂来扰乱了坤灵的心绪,他眨了眨眼,缩在宽大衣袖内的指尖微动,拿起酒杯浅抿了一口没有味道的酒。他想,不管未来是喜是哀,至少现在,他俩都不应该与“哀”沾上边,不开心的事,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