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
夜露在栏杆上凝成细小的珠,被风一吹,便顺着锈迹蜿蜒而下,像谁没忍住的泪,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洇出浅痕。宁晚枫的鞋尖反复蹭着地面的裂痕,那里嵌着片干枯的花瓣,是上周打扫时没清干净的,边缘卷成了褐色的螺旋,像段被遗忘的心事。她数着那裂痕的分叉,一根,两根,三根,直到听见曲桴生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轻得像落雪。
“下去吧。”
没有波澜,甚至带着点如常的冷静,像在说“这道题该用动量定理”,像在说“今天的风有点大”。宁晚枫的指尖猛地收紧,攥在掌心的橘子糖纸被拈得发皱,塑料边缘硌进肉里,疼得她睫毛颤了颤,眼眶却干涩得很。她以为会听到更重的话,比如“我们完了”,或者“你真让我恶心”,可这句平淡的“下去吧”,却比任何斥责都让人心慌——像被宣判了缓刑,却不知道刑期有多久,只能悬着颗心,在等待里慢慢煎熬。
她没敢回头,怕看见曲桴生漠然的脸,怕看见她眼底的厌恶,更怕看见那片平静下藏着的疏离。转身时,校服下摆扫过堆在角落的旧课桌椅,铁腿与水泥地碰撞,发出“咔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天台上格外清晰,像根针,刺破了刚才那个吻留下的馀温。楼梯口的铁门像头沉默的兽,在月光下张着漆黑的嘴,铁锈斑驳的表面映着两人模糊的影子,像幅被揉皱的画。
脚步落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级,两级,三级……後腰的钝痛还在隐隐作祟,是刚才撞在课桌上的地方,此刻却比不上心里的空落。宁晚枫咬着唇,逼自己别再想那个吻,别再想曲桴生泛着红的唇,别再想她睫毛上沾着的水汽,可那些画面却像扎了根,在脑子里反复盘旋,每帧都带着薄荷糖的清苦和橘子糖的甜。
楼梯间的声控灯早就坏了,只有应急灯亮着幽绿的光,把台阶照得像浸在水里。宁晚枫扶着冰冷的扶手,铁锈蹭在掌心,带来微刺的疼。她数着台阶,从天台到一楼正好五十三级,像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级级往下走,像在剥离什麽珍贵的东西。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铁门冰冷的把手时,身後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
不是风声穿过栏杆的呜咽,不是夜虫藏在草丛里的鸣唱,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轻得像蝴蝶扇动翅膀,却精准地撞进宁晚枫的耳朵里。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有什麽东西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角,力道轻得像片花瓣落在上面,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渗过来,烫得她後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宁晚枫没敢转身。
她能感觉到那力道没有松开,带着点微颤的固执,像只怯生生的小兽,用爪子轻轻扒拉着她,既想靠近,又怕被推开。月光从天台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她的影子微微前倾,肩膀还绷着,而曲桴生的影子,正低着头,指尖清晰地落在她的衣角上,像个笨拙的印章。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细线,每一秒都变得很长。远处的打更人敲过了子时,“咚”的一声,漫过寂静的校园,漫过紧闭的宿舍楼,也漫过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宁晚枫的指尖攥得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动,就惊散了这脆弱的触碰,惊散了这比羽毛还轻的转机。
她想起那年冬天,曲桴生把围巾借给她时,指尖也是这样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带着点犹豫,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当时雪落在围巾上,很快就化了,留下浅浅的水印,像此刻衣角上那道被攥出来的褶皱。
那力道终于松了。
不是突然抽回,不是带着嫌恶的甩开,而是像叹息似的,慢慢从衣角滑落,指尖离开布料的瞬间,宁晚枫甚至能感觉到那点残留的温度,像被阳光晒过的绒毛。她的後背空了一下,像被抽走了什麽支撑,膝盖一软,差点晃倒,慌忙扶住冰冷的铁门,掌心的铁锈混着汗,变成了褐色的泥。
“走吧。”
身後传来曲桴生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点被夜风吹散的沙哑,像砂纸轻轻磨过木头,却让宁晚枫的心脏猛地一跳,撞得肋骨发疼。
她慢慢转过身时,正看见曲桴生往楼梯下走。她的背影还是挺直的,像株倔强的竹,步伐却比平时慢了些,校服的後领沾着片花瓣,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个无声的标记,提醒着宁晚枫刚才那个吻,不是幻觉。
宁晚枫快步跟上去,两人之间隔着两级台阶的距离。楼梯间的灰尘被踩得扬起,在月光里浮沉,像被冻住的雪。经过二楼转角时,曲桴生的脚步顿了顿,鞋尖在台阶边缘停了半秒,似乎在等她跟上。宁晚枫加快两步,并肩走在她身边时,闻到了她发间的花香,是那款她在超市货架前犹豫了很久的洗发水,当时还偷偷想过“曲桴生会不会喜欢这个味道”,此刻混着自己身上的橘子糖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缠成了团,甜得发腻。
曲桴生的手偶尔会碰到扶手,指尖划过铁锈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宁晚枫的心尖上。她偷偷瞥向她的手腕,那里还留着刚才攥栏杆时蹭到的铁锈,褐色的痕迹沾在白皙的皮肤上,像道隐秘的印记。宁晚枫突然想起上周做实验时,曲桴生的手被试管烫到,也是这样红了一小块,当时自己没敢碰,只是把烫伤膏塞给她,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走出学校时,曲桴生突然往右转了。
那不是回她家的方向。
宁晚枫愣了愣,看着她的背影走向通往自己家的那条路,步子不快,却很笃定,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走廊的灯是声控的,被两人的脚步声惊醒,昏黄的光在头顶亮起,照亮了曲桴生耳後那点泛红的皮肤——是刚才被夜风吹的,还是别的什麽,宁晚枫不敢细想,只觉得那点红像颗樱桃,甜得让人心慌。
路两侧的墙面上,贴满了各种开锁小广告,边角卷得厉害,像被风吹过的书页。宁晚枫想起高三(一)班的集体照上,照片里的曲桴生站在第一排,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嘴角抿得很紧,眼神却很亮,像盛着星光。而自己站在她斜後方,正偷偷看着她的侧脸,嘴角藏着没敢笑出来的弧度。
快到家门口时,曲桴生停下了。她没回头,只是侧过身,让宁晚枫走在前面,月光从路尽头照来,落在她的侧脸,能看见她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抿成条浅浅的线,却不再是刚才那副紧绷的样子,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慢慢平静了下来。
宁晚枫掏出钥匙时,指尖还在发颤,金属钥匙串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响。锁芯转动的“咔哒”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她推开门,侧身让曲桴生先进,却看见她摇了摇头,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带着点栀子花香,飘到宁晚枫的鼻尖。
“我回家了。”曲桴生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钥匙上,睫毛颤了颤,“明天……早自习别迟到。”
我也想亲口告诉你:我爱你。可我怕,这份心意会成为负担,拖累你本该轻松的脚步。原谅我的自私吧——我想贪心的霸占你一点时间,哪怕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等这段日子过去,我会悄悄退场,让你回到“正常”生活。真的,我爱你。
我想对你说,我爱你——是连傅里叶公式都拆解不开的那种爱。
这份心意现在告诉你,对你而言不算晚。可对我来说,能用来好好把它说透丶做尽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够了。
我会像傅里叶公式般,以陪伴的时光,深情的爱你。
宁晚枫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麽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她们从没约过一起上早自习。往常都是刷题,在食堂碰到,才会坐在一起吃个早饭,说上关于试卷难度的话。曲桴生总是来得很早,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落在她的侧脸,像幅安静的画,而宁晚枫总会掐着点进来,假装不经意地坐在她对面,心里却偷偷数着她翻书的页数。
她看着曲桴生转身往自己的家走,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些,发间的花瓣不知何时掉了,露出光洁的後颈,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走到走廊尽头时,曲桴生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却擡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那个动作,和宁晚枫紧张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是她藏了很久的习惯,以为没人发现。
卧室门在身後关上时,宁晚枫靠在门板上,手心里全是汗,连钥匙串都差点攥不住。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角,被拽过的地方有道浅浅的褶皱,像个没说出口的承诺,熨帖地贴在布料上,带着馀温。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照亮了摊开的物理错题本,最後一页夹着的便利贴上,“洛伦兹力方向总记混”几个字旁边,那个哭丧脸的表情被人用红笔轻轻画了道弧线,变成了个带着点羞涩的笑,嘴角还翘着,像藏了个秘密。
宁晚枫的指尖抚过那个被修改的表情,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便利贴上,晕开小小的墨痕,像那笑脸上突然落下的泪。
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她不愿意说,但是心意已经传达了,她爱她,很早就已经透露了。
就像曲桴生拽住的那下衣角,带着微颤的温度;像她放慢的脚步,在楼梯转角的等待;像那句没头没尾的“早自习别迟到”,藏着没说出口的期待;像便利贴上那个被悄悄改了的笑脸,带着笨拙的温柔。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黑夜里的星子,拼出了最清晰的答案——
她没有推开她。
天台上的风还在吹,带着花香,漫过寂静的校园,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拂过宁晚枫的脸颊,带着微凉的甜。她走到窗边,看着对面别墅区里,曲桴生卧室的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出来,像颗温柔的星。
宁晚枫躺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曲桴生的温度,像颗被小心收藏的糖,在夜色里慢慢融化,甜得人心尖发颤。她把闹钟往前调了半小时,放在枕头边,指尖划过“早自习”三个字,像在触碰一个约定。
明天的早自习,她一定不会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