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
周六的阳光带着点慵懒的暖意,透过新华书店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新书特有的油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梧桐叶气息,像杯加了薄荷的柠檬水,清清爽爽地漫过鼻尖。
宁晚枫站在书店门口,手里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到得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特意穿了件米白色的卫衣,领口别着枚银杏叶形状的别针——和曲桴生那枚书签很像,是她昨晚翻遍首饰盒才找到的。
“等很久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後响起,带着点清晨的微凉。宁晚枫猛地转过身,撞进曲桴生的目光里。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半扎着,多了几分柔和。手里没拿包,只捏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指尖轻轻抵着纸页边缘。
“没丶没有,我也刚到。”宁晚枫的脸颊有点发烫,慌忙摆手,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笔记本上,“这是。。。?”
“记东西用的。”曲桴生把笔记本往身後藏了藏,耳根泛起淡淡的红,“进去吧,你不是要买辅导书?”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零星的脚步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响。教辅书区在二楼东侧,两人并肩走在楼梯上,鞋跟敲在台阶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合着某种隐秘的节拍。宁晚枫的馀光瞥见曲桴生的手,手指修长,握着楼梯扶手的力道很轻,像怕捏碎了什麽。
“就是这本!”刚到教辅区,宁晚枫就指着书架最高层的《高考历史论述题精讲》,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兴奋。其实她的书包里就装着一本,此刻却像第一次见到似的,踮着脚尖去够,指尖在书脊上划了又划。
曲桴生看着她够不着的样子,自然地伸出手,轻轻一抽就把书拿了下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把她的指尖照得格外清晰,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这本确实不错,”她翻到目录页,指尖点着“近代化探索”那章,“里面的答题模板很实用,尤其是你总卡壳的比较题。”
宁晚枫接过书,故意把手指往她手背上蹭了蹭,像羽毛轻轻扫过。曲桴生的手几不可察地缩了缩,却没立刻收回,任由指尖的温度短暂交汇。“那。。。就买这本?”宁晚枫的声音有点发颤,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近。
“再看看别的?”曲桴生的目光扫过旁边的书架,“历史地图册对你可能也有用,上次你连新航路开辟的路线都画反了。”
两人在教辅区慢慢逛着,曲桴生帮她挑了本彩印的历史地图册,又在错题本专区停了停。“这个不错,”她拿起本深蓝色的本子,封面上印着简洁的线条,“比你现在这本方便。”
宁晚枫看着她认真挑选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场“买辅导书”的戏码有点多馀。其实她更想拉着曲桴生去文学区,看看那些诗集和小说,看看她读课外书时会不会也像解物理题那样专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真的拉住了曲桴生的手腕。
“那边好像有新书到了,去看看?”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雀跃,像只拉着同伴去探险的小鹿。
曲桴生被她拽着往前走,脚步有点踉跄,却没挣开。指尖传来的力道很轻,带着点温热的潮气,像藤蔓悄悄缠上了手腕。她看着宁晚枫的背影,卫衣帽子上的抽绳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心里突然觉得,这样被她拉着也不错。
文学区在书店最里面,光线稍微暗些,却更安静。书架上摆满了诗集丶散文和小说,书脊上的字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宁晚枫在诗歌专区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一排《诗经》上,指尖轻轻抽出其中一本,封面是淡绿色的,印着水墨画的芦苇。
“这个好看。”她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只温顺的小猫,“‘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你看这句子,读起来就像能看到画面似的。”
曲桴生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科普书架上,那里摆着几本新版的《时间简史》,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旋转的星系。她伸手抽了一本,指尖在“史蒂芬·霍金”的名字上顿了顿——这本书她早就看过两遍,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拿了下来。
“你也挑好了?”宁晚枫凑过来看她手里的书,眼睛弯成了月牙,“物理大神果然走到哪都离不开物理。”
曲桴生没接话,只是翻到第一页,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公式上,却没看进去多少。宁晚枫身上的栀子花香混着新书的油墨味,像层柔软的雾,轻轻裹住了她,让那些复杂的天体运行规律都变得模糊起来。
“那边有座位,”宁晚枫指着靠窗的沙发,“我们坐会儿吧?你看你的物理,我读我的诗,互不打扰但又在一起,挺好的。”
这句话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曲桴生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擡眼看向宁晚枫,对方正抱着《诗经》笑,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了层浅金的光泽,黑框眼镜後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好。”她听见自己说。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宁晚枫翻开《诗经》,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古老的诗句,低声读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点软糯的调子。
曲桴生低头看《时间简史》,目光却在“黑洞辐射”那页停了很久。宁晚枫的读书声像背景音乐,轻轻淌过耳边,让那些艰深的物理概念都变得柔和起来。她原本翻书很快,此刻却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一页纸看了足足五分钟,指尖在“时间箭头”那行字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什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宁晚枫读到这句时,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侧头看向曲桴生,“你看古人多会形容啊,桃花开得艳,就像。。。就像好看的人似的。”她说着,目光在曲桴生脸上停了两秒,慌忙移开,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曲桴生翻书的动作顿了顿,银边眼镜後的目光擡起来,正好撞进她躲闪的眼神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窗外的风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响。她想说点什麽,比如“别走神”,或者“好好读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只是把翻书的速度放得更慢了,慢到几乎看不出在动。
宁晚枫继续往下读,声音却比刚才小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她能感觉到曲桴生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像温暖的羽毛,轻轻扫过皮肤。读《邶风·静女》时,她的指尖在“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上停了停,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此刻的场景,是不是和诗里写的有点像?两个等待着什麽的人,在安静的角落里,共享着一段缓慢的时光。
曲桴生其实没怎麽看进去书。她的注意力总被宁晚枫的声音吸引,那些拗口的古文从她嘴里读出来,竟变得格外动听,像泉水叮咚作响。她注意到宁晚枫读诗时会轻轻晃腿,脚尖点地的节奏和呼吸一致;注意到她遇到喜欢的句子,会用指尖在字下画小小的波浪线;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阳光照在上面,投下淡淡的阴影。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宁晚枫读到这句时,声音突然轻了下去,像在说给自己听。她合上书,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突然觉得这句诗说的就是此刻的心情——见到想见的人,心里怎麽会不高兴呢?
曲桴生也合上了《时间简史》,书脊在膝盖上轻轻磕了磕。她看着宁晚枫的侧脸,对方的手指在《诗经》的封面上画着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人之间的空隙上,形成一道金色的线,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近,几乎要叠在一起。
“该回去了。”曲桴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宁晚枫愣了一下,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她站起身,把《诗经》抱在怀里,又拿起那本历史辅导书和地图册:“这些都买了。”
结账的时候,曲桴生抢着付了钱,动作快得让宁晚枫来不及反应。“辅导书算我给你补课时的教材,”她把袋子递给宁晚枫,声音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认真,
“《诗经》。。。算我请你看的。”
宁晚枫抱着书袋,指尖能感觉到袋子上残留的温度,心里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走出书店时,阳光正好,梧桐叶落在两人脚边,像铺了层金色的地毯。
“下周还能。。。还能一起看书吗?”宁晚枫的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在问一个重要的问题。
曲桴生的脚步顿了顿,侧头看她,阳光在她眼里跳跃。她沉默了几秒,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诗行,却清晰地落在宁晚枫耳里。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谁都没再说话,却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悄悄改变。
就像《诗经》里那些没说尽的情意,就像《时间简史》里那些缓慢流淌的时光,她们的相处也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柔软。互不打扰却又在一起的时光,原来真的这麽好——好到让那些没说出口的期待,都在静默里慢慢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彼此心里最温柔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