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确实不排除对方盘算完美的阴谋此时成型,可萧敬暄垂首思索了一阵,又摇摇头:“他们应该知道黑戈壁战事频发,为什麽……”
“我说过的,恶人谷不是所有人跟王谷主丶陶堂主以及你一样关心中原的死活。因此唐军与叛军之间的胜败,对他们不算特别重要。可是藏纳在各据点里的金银财宝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可以吞并的人手,这就很重要。”
何清曜挑明了这层隐秘:“雪魔堂早已不再满足于据点供奉的财物,一点点从部下手里挤出来,还不如索性一口吃下。”
萧敬暄轻声一笑:“说是逍遥自在,实则肆无忌惮,唯有这点倒是真的。”
“江湖从来不干净,只有蠢货才相信什麽豪侠气概之类的玩意儿。好在我早就悄悄把七八成的财産顺利转移出去,他们哪怕拿下地盘也就捞到点皮毛。只是陇右陇西的境况越来越不妙,唐军城堡接连陷落,那些河西州府恐怕保不了多久……”
萧敬暄对此好像不怎麽认同:“两三年内还不至于。”
“你都说了只两三年,一旦……咱们的老窝被连根端掉,正经的大唐臣民还可以逃回中原避祸,你我这样背了罪名的,无论往哪里走,只剩死路一条。你也知道,这次出来,我其实就准备直接溜了,中途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萧敬暄微微仰头,西面残馀的霞光越来越弱。
“于是你打定主意,一见安门物就当场杀掉。”
何清曜笑了两声,接着说:“对,我不想拖下去了,鬼知道下次逮住这头老狗得哪个猴年马月。他知道的底细太多,保不准什麽时候全抖搂出来,万一雪魔堂拿去顺手栽赃我们私通狼牙,简直太要命。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解决掉安门物,说不定黑戈壁的战事能结束快点,我也好抽出手去瞅瞅飞沙关,特别是师兄那边。”
萧敬暄看他一眼:“如果早先推测为真,只怕对付我们的陷阱已准备好了。”
何清曜的神情间深怀疑虑:“很有可能,但总得冒一次险,并且师兄如果被控制住,我还需设法救走他。另外我一直不解,安门物如今和投靠狼牙军的塔克族裹在一起……这老东西究竟怎麽跟狼牙军重新勾搭上的?”
“安门物煽动凉州与沙州的叛乱接连失败,平白让狼牙军蒙受不小的损失,想来必欲杀之。即便他舍出财货讨饶,也不一定奏效。所以这一年安门物只敢藏身盖庭伦残军之内,流窜于河西。”
萧敬暄顿一顿,自言自语道:“到底……他给了狼牙军什麽天大的好处呢?”
何清曜理清思绪,神色也逐渐松弛下来,甚至于微露笑意。仿佛他面对着一个有趣的游戏,感受到波澜起伏的兴味:“肯定是能给朝廷驻军添乱的好玩意儿。我记起来了,那回撞见狄一兮,他也在抢夺据说是安门物留下的藏宝图,或许与你想要的答案有关联。”
“那是塔克族与跋汗族共同的先祖传下的武器,叫做水龙滚,虽然样式奇特些,却不适合在现今使用。再说它的原料只能是黑戈壁当地所産的特殊寒铁矿石,根本无法应用广泛。”
“如果……可以有新方法改造呢,并且改造之後能为狼牙军所用。”
萧敬暄的视线转向营地一边,垛墙边火把开始摇曳,仿若深海底下神秘熹微的珠光点点。捞取明珠素来艰难,可一旦获取,则堪比手握万金。
“确实如此。”
萧敬暄没在提这些,看似敷衍,何清曜却相信他开始将这个提议放在心上。
不过他们私会的目的并非为此,萧敬暄暂时搁置心里纷纷扰扰的碎片,打算日後再琢磨阴谋的核心:“安门物真的已经被你杀死?”
何清曜沉思一小会儿:“脖子给我狠狠抹了一刀,哪怕没断也该血流光了。”
他停住,听了一会而猎猎风响,神情略有忿忿:“如果不是沈雁宾多事,惊动了藏在附近的塔克族人,我那一刀过去才不会偏。”
“安门物死了便好,你就不用太担心将来的意外。但这回到底莽撞了,以後一定得小心。”
“嗨,这你放心。”
惊帆站立太久,忍不住无聊地踩了两下地,萧敬暄轻轻抚摸起战马的脖颈。光滑如绸缎的皮毛之下,紧绷的肌理与隐约的脉动,动与静并存。之後他擡起头,发现何清曜在盯着自己。
也不知为何,萧敬暄心里蓦地划过一丝紧张,却并非面对威胁时的那种。
他只是觉得那双碧绿的眼眸在光与暗交替的时分,如此地明亮耀眼。大约因为待在联军营地已好几日,今天与这个人的对话,是少有的放松机会。
“嗯,咋了?回去跟那些老熟人才待多久,见我都不会笑了一样。”
“老是胡扯”,萧敬暄不禁唇角一扬:“难道又开始拿着什麽老相好的事吃醋?”
“嘁,少来,我是担心你。你就带那麽点人过去,总是不太安全。”
“不碍的,柳裕衡并非小人。”
“今晚你回去,柳裕衡想必又会来找茬,肯定扯上我。你也不要太顾虑,我可没把柄落在他们那里,你撇清自己就行。”
“我知道怎麽说,放心好了。”
风早已停下,天地之间连最低柔的呼吸声也骤然清晰。何清曜策马慢慢地贴近萧敬暄,马蹄踩下,稍稍落定的尘土又轻轻扬动。
他陡然两手捏住萧敬暄嘴角,不轻不重往上一牵:“既然没了烦恼的事儿,那就多笑笑。来,快给爷笑一个。”
萧敬暄瞪大了双眼,惊诧之馀还有好笑,何清曜于是再问:“嗯?居然不喜欢生气了。”
对面漆黑的眼睛中,一切都是宁静的,看得久了,不知不觉教人的心渐渐软化。何清曜慢慢松开手,长舒了一口气:“回去吧,也别太晚了。”
“嗯……”
萧敬暄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埋头半晌,牵着缰绳将马首转往营地。走出三两步,他忽然又一停,扬头冥想片刻,又面向何清曜,语声十分柔和。
“夜里风太大,你回去路上也小心。”
何清曜露出微笑,带着些孩子气的调皮:“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