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勤没与他动手,并且放弃原本的打算,因为狄一兮说的那句不知为何触动了自己。
“你同这小娘子既注定无缘,何苦勉强逼迫于她?还不如让他们圆满,成人之美便是周全他人,也该是做人该有的道义。”
唐勤想起这层,不由又叹息:“你一直这种脾气,该不该管都想插一手。不过周全哪个都好,莫给自己又惹上大事。”
昏暗里蜷缩的人仍似垂首沉思,兀地却言:“我会小心,其实……我不是怀疑他,而是另一个。”
唐勤眨眨眼:“我也清楚你指哪个,这人……我们曾在龙门荒漠遇到,确实狡猾可疑。”
狄一兮猛然擡头极快扫他一眼,目光明显讶异:“你们打过交道?”
何清曜竟与唐家夫妇曾冲突,实在出乎预料。
“不算,当时萧五娘去千佛窟参拜,我和堂客顺便跟着走一趟拜拜嘛。哪晓得她被一个陌生的豆卢兵尾随,我们怕是存心不良的,所以到附近巡查。结果正撞到这人和姓何的在一起,二话不说打起来,反正……”
回忆中的唐勤面色不太好,哼哼说:“我就吃了小亏,倒没必要计较。”
唐勤口中的萧五娘正是萧羽昭,狄一兮猜测所谓的陌生人应该是萧敬暄,大约这次经历即他提过的所谓同姐姐见过一回。
狄一兮缄默,没接住这话题,唐勤也不勉强:“姓何的最近做事倒一板一眼,挑不出什麽错处,不过我想你特地嘱托,肯定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丑话说前头哈,如果事情你个人镇得住,我就不说出去,镇不住了……我肯定要上报的。”
狄一兮静静许久,才略点头。
可能他的面色仍不对劲,唐勤于是安慰:“放心,我干啥子绝对跟你先通气,不随便跑去外头乱摆。老子毕竟正义之士,既然答应你了,不得随便反悔。”
这话总听着奇怪,狄一兮不免将眼向他望来,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你要正义的话,先把我欠你的那笔钱销账,不要每次一扯皮非逮着我到处嚷嚷以前骗了你多少钱。”
唐勤斜斜睨他,亦不甚了了:“你那时骗了我钱,还债不一样是正义之举。而且我只让你还骗跑的钱,你可敢骗沈弟娃的真心呢!”
狄一兮立马梗了一下,然琢磨又难免不服气,哼一声说:“管你屁事,往後眼睛少盯着我们两个。”
唐勤听出他的口吻迟疑,索性不再掩饰犯贱的笑容,嘻嘻言语:“欸,哥老倌关心一哈嘛,有啥子不好意思。再问下,你们现在那件事情整顺没有哦?”
他嘴里的“那件事情”,当然是指不便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的那种。考虑到空间狭小,踹人不容易成功,反可能踢到自己的脚尖剧痛,狄一兮强忍住脾气没蹦起来。
他不语,唐勤却不准备消停,依旧兴致勃勃:“脸都桔青了,啷个久了,就这点点事,你们两个居然还没搞好哇?”
忆起沈雁宾几回亲热间总忍不住唠叨起唐勤传授的所谓“书上说的”丶“书上讲的”,狄一兮的脸孔越拉越长:“我警告你,往後少再教雁宾那堆不正经的东西!”
唐勤一本正经回答:“我这些全是古书丶医书上现成写的,怎麽不正经了?人家小孩子求知若渴,对你更是好事啊,真不怕每回屁股痛啊?”
对方早晓内情,且用词过于直白,反倒使狄一兮简直无话反驳,只能一双眼上翻,憋屈地把脾气压回肚里。
搜肠刮肚好半日,他闷闷地回一句:“算了吧,你往後把他再带坏,我就干脆蹬了那小子!”
这话简直毫无威胁的气势,唐勤反而因此哈哈大笑:“凭你现在的条件还敢挑三拣四,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哈,谁蹬谁啊!莫怪我嘴巴毒,沈弟娃那长相和人品,挑个清白温柔的美女当堂客还不随随便便。如今配你,才是你高攀啦。”
狄一兮抿嘴瞪眼对着他,过半晌鼻翼轻轻一哧:“老子长得也不差,人品没得挑,你滚开!”
虽然还是不服,这回的反驳又不自觉地减少了几分底气。
沈雁宾如果生得一双顺风耳,一旦听清二人讨论的内容,虽不至于羞得当场钻进地缝躲避,恐怕也要脸红老半天。因为他此刻在外忙碌正经活计,所以暂时只需要头痛而非害羞。
居延海的大城虽只黑水城一座,但重要的绿洲与商道沿途也建立了零星的戍堡与烽火台,镇守的征人少则几十,多则近百。平日里除了监视夷狄各部的动向,也会检查经行的货队旅人是否夹藏私禁。
狼牙军亦在这片广袤的沙漠丶砾漠交接的地区活动,时常发起小规模的骚扰,因而联军防患于未然的例行巡查必不可少。
沈雁宾走过那堵夹着红柳枝与土坯夯筑的高墙,阳光照不到的地段里,四方过于亮黄的景色不再太教人眼花,连头脑都清醒多了。玄甲青年揉揉眼睛,找了个清静无人的墙根坐下休息,顺便回想前些天狄一兮提起的秘闻。
那事之所以叫人心悬,表面是狄一兮难于啓口问询萧敬暄实情,对方也对何清曜暗存袒护。但最根本的缘故,仍是他们之间因昔年死结延续至今还无法消退的防备。
沈雁宾支颐眺望,戍堡外的荒滩依旧凄凄黄黄,树枯草矮,毕竟弱水汛期未至,缺乏浇灌的草木当然无法生长。可河水的来临,需等天气更为和暖之後高山上的积雪融化,不然也是空盼。
天时地利人和,三件缺一不可,放到世上任何一事,都是一样道理。
他忍不住抓抓风沙吹拂後异常粗硬的头发,从自己那些关乎人情世故的稀少经验内搜索答案,琢磨起怎麽才能解决在意之人的烦恼。可惜最後还是毫无头绪,但亦未因此气馁。
想变得跟守笃一样聪明,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嘛,沈雁宾全无芥蒂和顾虑地思考着,对于未来始终充满蓬勃信心。再次确笃後,他便起身,开心地自来路归去队伍。
一支大约七八十人的商队被拦在北侧的大门外,做了下例行的检查,沈雁宾正巧路过。戍卫士兵翻看一番,通是茶叶布料之类的东西,没有发现任何违律的货物,便很快放行。
戍堡士兵退回堡内,商队将箱笼包裹重新绑上骆驼驮马,准备再次出发。沈雁宾心中有事走得慢,还未靠近大门,乍闻背後惊呼咒骂,更传过重物砸地的闷响。回首一瞧,大概一匹骆驼身上绳索未捆绑结实,货品滑脱坠落後散开一地。
掉落的物件除了一部分是鼓腹平底且方口的瓷罂,更多的是从粗纸麻布包裹的竹箱内甩出的厚白藤纸夹缝的纸囊,看来这骆驼负载的都是些茶饼与散茶丶末茶。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风依然刮来一丝丝酸腥陈腐之味,沈雁宾心想这批茶叶恐怕已变质霉坏,可怜这群商人注定亏本了。
他留意到像是东家身份的一名身披粗毡斗篷的男子,他正低声指点着夥计们收拾货物。此人穿戴与寻常商客一样简素利落,但谈吐行止皆轻柔婉转,委实不似其他人粗野鲁莽。而跳下马背时兜帽正好掀起,露出的一张面孔亦是斯文清俊,倒更像伏案阅卷的书生。
不过人非貌相,沈雁宾一时未多心,漫步回到戍堡内吃过饭食,又与其馀袍泽稍作交谈,便预备先睡一阵。入夜起来再做一两时辰的轮岗执勤,明日午後就出发折回大营。然而脚步方一转,一个突兀的念头骤然划过心间。
那群商人……不太对劲。
坏茶的酸败气味这般的厚重,绝非短期内形成。而如今西北初春气候犹寒,所以不大可能是在货运中途霉坏,应当购入时茶叶本有问题。如果早间的味道不算大,这批购买者也许觉察不出,但眼下霉气这样浓,谁的鼻子还闻不出?
一般商客遇上此类情况,要麽赶紧重新挑出腐坏不重的贱卖,挽回些损失;要麽赶紧上附近大镇大城的市集重新采买。可方才路过的商队,只是无所谓地带上毫无价值的货物,继续往回纥的方向行进。
沈雁宾骤然一惊,立即奔向了管理戍堡的宁寇军队正的所在之地。
贩茶商队离开戍堡後再行四五里,队伍中间那名披粗毡斗篷之人忽然说:“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