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维持关系的根基,是在生死明暗间长久并行後诞生的一线牢不可破的信任感。但现在这根细线变得脆弱而微妙,恐怕略加轻似一羽的压力,也将造成无法弥合的断裂。
萧敬暄发出一道喟叹後,选择如实相告:“我再不可能回到过去,但我应允了五姐在战乱息止前绝不离开黑戈壁。”
“果然是这样……”
“你相当生气?”
何清曜垂下眼,口气听起来倒无所谓:“我心情究竟怎样,对目前状况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又毁了一条早先的承诺。临行之前你分明说的是:一旦唐军的危机解除,会即刻撤身,绝不拖延。”
“我记得……”
“我因为相信你,才肯答应奉行王谷主的密令。然而现在时间过去多久了?一个月丶两个月?还是一年丶两年……任何事情都存在底线,阿暄,你得牢牢记住这一点,也千万别触碰到它。”
他终归是愤怒与失望了。
萧敬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慌乱,他当时提出的要求不只在向何清曜寻求帮助,更是希望对方能把性命也一并托付在自己手中。歉疚使他未多做盘桓就给与了回复:“我和五姐不会再见,你不用担心再发生意外。”
这答案出乎预料,白衣男子面色微惊:“何必如此?我即使不满,也不打算阻拦你与萧羽昭见面。”
“我需要给你我之间的情分一个交待。”
这一刹那,何清曜的心情无疑极其错综复杂,既感到欢喜,又感到不安。
“你说过对于我,是在义务与责任外存在着更重要的情分。因为这几年间的共同经历,我原该信你的话,可现在……我突然无法确定,这情分是否足以同过去那些关系分庭抗礼?”
萧敬暄摇头:“情分不是这样区分。”
对方的笑容里带了一抹苦涩:“你不用否认,自从来到黑戈壁,屡屡诱使你动摇的,全是过去那些联系紧密的家人。家或者故乡之类的存在,不仅是一个地点,而是令你感到心有归属的处所。我与你相识才短短四五年,论关系的深浅实在大有差异。”
以往的亲密关系里馀留的部分,的确是不小的诱惑。萧敬暄不敢保证能永远压制住那股本该失去源头的怀念之情,但他也不能再允许这种危险的思绪继续影响自己与何清曜。
他不由自主便啓口:“我应允协助消灭狼牙军的理由,远没有外界以为的神圣。我成长在一群与自己无共同处的人之间,虽然他们无法给我最想要的,却足以短暂地驱散寂寞。比如阿姐,她始终无法理解我到底在想什麽,更不赞成我的所有做法,但她的深厚情谊却延绵至今。无论将来怎样,我还是希望回报她过去给与的关怀。”
萧敬暄既是在解释,也是在梳理。如果说方才何清曜心底那颗愤怒不满的种子萌出了叶芽,眼下那人不带起伏的话语似乎又遏制了它继续疯狂生长的态势。
“即便你对萧羽昭有所承诺,可也主动斩断与她的联系。你肯定会因此伤心。不过你而今能坦然承受,确实比以往更添勇气。”
萧敬暄的回答倒是坦率:“凭舟渡水,但登岸後不能再负担着它行走,人的一生有太多必须舍弃的舟船。”
“你现在身处陆地,并非停留水泊。偶尔在休憩间短暂地回忆下泛舟所见的美景,然後就该继续向前。”
何清曜的声音相比先前平和不少,隐隐几许宽慰,萧敬暄看向他的时候,眨动的绿眼里再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恼意。
萧敬暄微微一笑:“等到风波平定,这条未知之路,我总是希望由你相伴走下去。”
何清曜眸内光采益盛,但也仅笑笑以回,萧敬暄凝视着他:“你说过自己的付出都盼望同等的回报,我当然记着。”
白衣男子再沉寂一刻,陡地噗嗤一笑:“谢谢你的真心话,那凑合着陪你熬一段日子倒不至于太难过了,再说波澜起伏不也等同于乐趣层出?”
这番话固然意味他暂时放下纠结,但萧敬暄仍不是那麽放心:“可你难道能对眼下的生活满意?”
“人的本性总贪图安逸,如今却是险恶环绕,离舒坦实在差太远了。”
口吻是平淡的,何清曜的神气里则含蕴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不过我清楚自己最终追求的是什麽,换取的结果难免要附带一定代价,万幸都在承受的范围之内。”
萧敬暄听懂他的暗示後保持缄默,何清曜亦不需要回应:“自你拜祭天王旗开始,我已有预感,你之後的选择势必发生变动,果然不出所料。但就像刚才告诉你的那样,对我来说不过是代价的一种罢了。”
“可我始终不确定自己每一次的抉择是否正确。”
何清曜阴郁而平静地回应:“虽然産生动摇,但从未打算回头,那目前的道路于你就是正确的。当然了,你的不同抉择,一样必须付出不同的代价。好比你当年事发後可以留下,也可以逃跑。选前一个,是痛哭流涕地忏悔过错,并心甘情愿丢掉脑袋,亲友们自然慨叹又怜悯。而你选後一个,结果必然导致如今的衆叛亲离。”
萧敬暄的脸庞微弱地抽搐一下,过去的记忆虽不再致命,可每次的回想终究将带来不适:“由自小就了解的义理来看,前者才应当是我的归宿。”
何清曜耸肩,描述的语气漫不经心:“可那些看似温暖的感情只给予死去的你,活着的你难道需要这般毫无价值的东西吗?你那时什麽也无法感觉到了,任何的善意关爱就失去存在的意义。我甚至认为活着被痛恨咒骂,远比死去被遗忘抛弃好太多。”
“但这种看法是错的。”
“你这大傻瓜竟然还没开窍”,何清曜面色不惊:“每个人都认定善恶取舍是发于诚挚的本心,实则不然。你如今所能思考的丶感知的,始终有不少源于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的规则,而且往往自己根本意识不出这一点。”
白衣男子瞥萧敬暄一眼,对方仿佛陷入苦思,眉心拧紧,于是他放缓了口气:“类似中原觉得锱铢必较意味着悭吝小气丶嗜财如命,我的故乡那边则认为这证明一个人拥有谨慎细心丶权衡轻重的良好品格。唉,我打交道的中原人全只嘴上嚷嚷,捞钱可不丝毫手软。只有岳父和被他成天耳提面命的你,才信什麽视钱财如粪土的鬼话……”
这话前面还在理,後面的走向越来越古怪,萧敬暄长眸一狭:“我以前告诉过你,别把岳父的名号安在我阿耶头上。”
对面的碧眼反倒现出眉飞色舞之态,似乎非常快活:“啧,又忘了,改回来就是。我的意思是——令尊实在把你教太死板了。明明出身丶头脑和本领都不差,可恶人谷口初遇那回,你居然是半个铜子儿的买路钱都掏不出的穷鬼。假如早点听到大爷的开导,至于落魄成那副穷酸相?”
萧敬暄自然不会因这些话轻易被激怒,何况何清曜只是又拿自己逗乐,没带丝毫恶意,他低哼:“对,而且我现在又快成穷光蛋了,你最好小心离远点,省得沾上霉运也得去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