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敬暄没有如寻常人一般抓准机会辩解,反倒更坦率地承认了本不当揭露的真相:“这种情形下该有人决断取舍,何况世间总难求全,战事之中连很多自己人都是注定会被牺牲的。”
这句话利得象快刀,瞬间斩断了狄一兮脑子里残馀细丝般的理智和犹豫,他嘶声吼叫:“袁华他们是袍泽,是兄弟!绝不是一枚枚棋子!”
萧敬暄这次什麽也没说,但是身形间透出一股罕见的疲惫,狄一兮的语意深处愈加弥散出冬雾般的冰冷:“还有那些塔克族人,他们……不过因为太向往外界的光明与幸福才被巫师蛊惑,罪不致死……我答应姬迁往後帮助这些人脱困,现在……现在……连他也一并死于非命。”
“这群人原就是迷信大巫的顽固愚民,否则早该随清虚子迁往中原,而不是留下来助纣为虐。何况你确信自己的劝言有足够的分量吗?”
这口吻竟令人深感熟悉,狄一兮回忆半晌,记起当年在大勃律决裂的前夕,对方正是以这样的语气批评自己不知变通的愚笨。继而又想到求其帮秦君平收尸,被冷淡回应的那句天真幼稚。
他不禁冷笑:“你又觉得一旦有合适理由,就能随随便便丶毫不在意地夺走那些无辜者的性命。哼,少骗我,更少骗自己了!”
山中晨岚吹得两颊沁凉,仿若同时冻结了舌齿,也冻结了二人重新热起来的心。
萧敬暄眼睫垂下,轻轻颤了颤,好似正躲闪回避什麽:“守笃,我不打算骗任何人。”
狄一兮侧耳,但听遥遥传过的动地蹄音,却无相伴的喊杀声,大概猜测到是萧敬暄提过的援军,心里反更像是压着石块那般的沉闷不畅。
“你撒谎,你根本不是临时起意巡察地势,而是探听到狼牙军极可能突袭盘羊坡的情报匆忙才赶来。但你根本未将此事禀告联军统领,并且要求协助,而打算自行解决……”
萧敬暄擡头冷睨,狄一兮毫不示弱地盯回去:“这一线沿途均设暗岗,为何他们一点消息无法发出,居然让狼牙军直逼到主营脚下?那麽大的阵仗,是如何绕开被觉察的可能,究竟是谁提醒他们躲避监视的?”
他骤然就清醒了,意识到有一个潜伏在阴暗里的罪魁祸首,一个不得已的惨烈悲剧的真正源头。
霍然之间怒火由心起,狄一兮失去最後一丝克制,眸光从未这样的阴沉沉,咬牙恨声:“之前好几回走漏了机密,这次也一样,况且……”
他实在忍耐不住,劈头盖脸地大喝:“何清曜倚重的女刺客同塔克族……甚至也同狼牙军勾结,那他不是那个出卖官军的叛徒,谁还会是?你如今还有那个胆量否认吗?!”
萧敬暄看了他半晌,表情虽有所掩饰,嗓音则不自觉地发紧:“不许胡说,不可能是何清曜做的!”
狄一兮试图吐诉出一些激动的谴责,却根本理不清此时的心绪,也无法以最正确的词汇表达出来。一腔绝望,无限悲戚,全化成了达于肌肤的剧烈颤抖。
他甚至尝试用意识的遐想去修补现实的残缺,哪怕欺骗自己所经历的全是属于一场凌乱的梦境。可眼前萧敬暄的回避,周围景象的惨酷,又逼迫那个逃离抵抗的自我接受事实。
“我不会再替你隐瞒任何与何清曜相关的事,柳将军必须了解这里到底发生过什麽。”
并非空洞威胁,是不再改变的决定。
萧敬暄抿紧唇,执着地缄默了下去,没有做出半点解释。狄一兮也无心同他相持,说罢扭头走远。
就这样了,他们最终还是回到重逢时的起点。
骆照光因为提前准备,指挥抗敌时尽量停留在安全的边缘,因而山壁倾倒後总算保住过半的兵马。但幸存的人里受伤的也占了七八成,连他自己都折了两根肋骨,眼下只能老实躺在担架上,根本下不了地。
可当听见狄一兮所言时,骆照光霎时忘却全身的痛楚,立刻撑起身:“什麽?”
转眼他又痛得脸庞扭曲,不得不重新倒回去,但还是喘息着追问:“你真的看清人?”
狄一兮面无表情回答:“千真万确。”
他虽对骆照光说话,目光却落在旁边的萧敬暄脸上,後者闭口不语,表情平淡。
骆照光的眼神里满是猜疑,虽并非针对萧敬暄,也如同针扎刺人:“萧副督军,确有其事?”
既有人证,何况援军到来的动机难以解释,再加遮掩反会让冲突升级,萧敬暄默然了一会儿:“……那女子隶属何掌令,但或许是一场误会。”
骆照光和周围幸存者的淡漠表情,映衬着他这番辩解的苍白无力,不过眼下狄一兮没有丝毫随之産生的欣喜,更未设想乘胜追击。毕竟萧敬暄设法援救,不存恶意,更何况他们刚刚并肩战斗过。
萧敬暄再一次沉默,狄一兮立即插话进来:“适才询问苍云军的戚晟,他说这次是安庆国命金焕亲自押运攻城器械到中原,事发仓猝,所以未能及时递出消息。狼牙军先借地下洞xue潜进阴风峡边缘,而後按勾结的黑沙堡残匪指路,走山间秘密小道避开我方哨卫,绕行到盘羊坡。”
其他的倒罢了,秘密岗哨的位置如何为敌人探知?狄一兮心晓这是任何在泄密之外的敷衍说辞都解释不通的,周围已嘈杂议论,一不留神怕又牵扯上踪迹蹊跷的萧敬暄,于是他赶忙补话:“金焕未死,已往东面逃遁,若生擒了他,应该能掏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骆照光瞥一眼狄一兮,瞬间领会他的用意:“还是先抓到这反贼慢慢问话来得稳当。”
他的话代表着追究真相的行动暂时告一段落,却远远未至结束。
天已大亮,污浊满地的景象更为清晰,萧敬暄默默凝视着,当狄一兮走到身後时兀地问:“这里不知有多少人是被我送入死地的,到底……是因为我的自私还是胆怯?”
狄一兮本不准备说话,然而浮在语声之上的一层愧疚,又使得他无法坚定地拒绝答复。
“你不该问我,而是问问自己,到底什麽带来这种结果?师兄……你还该再问自己,究竟想选择什麽?”
萧敬暄慢慢转身,他的眼神似乎正勉力提起一己果敢,抗衡明知必将来临的割舍与牺牲。
“我现在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他主动结束谈话,踱向污秽血流更深重的地带,如同踏入无法扭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