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最信任的部下薛怀瑞曾暗中报知岑朗健,狼牙军煽动楼兰城胡兵和沙州守军造反并且与何清曜勾结,萧敬暄本人未必与此无关。
“那小子欲引我入局,虽摆出贪图功利想除掉他顶头上司的理由,但我当日只当这俩主子奴才演戏,一个字都不敢信。结果薛怀瑞暴毙,我还被萧敬暄借机摆了一道,想想真懊悔那阵没下手。”
凌子皙静默一晌,眸光却错综复杂:“薛怀瑞的死倒非无用,你後来也借他查出莫至这条线。”
莫至原隶属何清曜,但双方面和心不和,前者还对後者下过阴手。岑朗健挑了下浓黑的眉毛,眼里似笑又嗔,莫测高深:“可惜莫至也死得怪异,幸亏他生前给心腹留下只言片语,才让我又摸到了点沙州之变前後何清曜的行踪。虽然里间讯息不多,好歹够用了。”
凌子皙的脸上丝毫也没有与岑朗健相似的喜悦之情,红袍青年觑见,连忙收敛散漫形容,轻声问:“凌大哥你怎麽了?”
凌子皙缓缓吐一口气,眉心略纠:“假如附和安贼的胡兵以及背後筹划的胡商安门物皆同何清曜关联,後来为何却反为他出卖?这狡诈胡人岂能转眼变身仗义之士,况且先已犯咎,即便弥补也难挽回过错了。”
岑朗健再度露出似笑不笑的神色:“无非同萧敬暄私底有交易,顺路做个情,人财两得岂不妙哉?那位当年跌落得惨痛,眼下定想借乱世来个将功折罪。反正如今换了新皇,保不准哪天一道赦免下来重是荣华尊贵之身,为此他倒不惜放下身段脸面,做出寻常妇人都不及的勾引伎俩。不过如今既然有我在,可不想他又顺当做回风风光光的将军。”
凌子皙闻义弟的言语刻薄尖酸,不免轻咳两声提醒。岑朗健笑笑,虽目瞳炅炅,却露出一丝先前未见的腆然:“我这嘴不晓得又拐哪里去了。”
凌子皙无心责他,很快转回正事:“莫至生前提到狼牙军密使失踪前遣部下石失芬运出一堆寻常物件,他怀疑其内另藏隐秘,可这些货物早在河西战乱失落……”
“放心,石失芬已经落我手里了。这家夥那时半路听到河西四郡叛变失败,立刻私吞货物投奔远亲金焕,之後又靠那点东西贿赂金焕买了官职。可惜他长个猪脑子,从来没想过里头是否还有别的要紧物什。”
凌子皙再问:“那便好,可是……与你石失芬消息的人,到底有何目的?”
“我也不清楚那人的用意,不过是真话便行。”
岑朗健在猜测阴谋方面很少出现失误,因此他极有自信地说:“而且她给的其馀情报一样有用,让那两家夥在这边始终疲于奔命,根本无暇他顾,也就更管不了我们偷偷潜入黑戈壁。否则就算我故意误导,他们也不大可能相信太久。”
凌子皙点头称是:“别的对象合作就罢,但有一条:你绝不可与狼牙牵扯。”
岑朗健顿了一会,方答:“我明白凌大哥的好意,不过时机转瞬即逝,是敌是我,都需物尽其用。反正如果事後追究,怎麽也到不了我头上。”
说完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擡眼只见凌子皙凝目瞧自己,不觉怔了:“凌大哥?”
凌子皙喟叹:“你按兵不动,固然为一击致命,但联军倘若内乱,究竟对抵御狼牙军大为不利。”
岑朗健歪歪头,大而亮的眼眸颇显率真:“即使黑戈壁出了乱子,按中原叛军的颓势来看,这里的胜败不太要紧,大哥不必担心。”
他的回复绝不是凌子皙爱听的,万花弟子悠悠叹息:“你的眼光应放长远,纠结旧恨过深到底无益。无论如何,我们出身中原,今需同仇敌忾,不妨略缓缓复仇。”
岑朗健霎时寒起一张脸,插在猞猁皮间的指头攥紧,揪下大片兽毛,又恨恨说:“我都缓了好几年,究竟还要缓多久?非等这里局势稳定,哪会再有机会?”
“这麽做的话,後患太大,既为你的一声凌大哥,我自应直言相告。况且我当年远赴边疆救你,原非为见你现今的狂态。”
岑朗健心里转侧,缄默不言,凌子皙如洞澈他的念想,又做温语:“为兄不愿看你再入险境。”
岑朗健擡头看他,心道自十三岁与凌子皙结义,对方待己始终亲厚如同胞手足,从不因俗世的鄙薄与功利而变。人的一生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变化,以及为之衍生的抛弃与背叛,所以凌子皙真挚的情分尤为珍贵。
岑朗健再露舒畅笑意,借此缓和一下先前颇似激动的情绪:“凌大哥安心,我纯粹嘴上念叨着过过瘾,再说还打算观赏萧之仪那老乌龟的宝贝疙瘩多出丑露乖一阵呢。因为一想内情就觉得太有意思了,简直恨不得把那副老骨头从棺材里拖起来看戏!”
虽说义弟再次不修口德,然凌子皙深知那段往事是他最大痛处,不便再阻其发泄恨意,缓和了口气略劝:“萧老将军只是秉公断案,没有刻意针对你……”
岑朗健猝然冷笑:“没有吗?那时我的上司和数位同僚皆知是那女子负情在先丶要挟在後,又念我年少冲动才错手伤命,都意图遮盖,以给我将来的悔过之机。偏那老东西为所谓的整肃军纪,给那贱货的家门讨好又捞上正直名声,非要翻出实情。这才逼得我不得不逃进疏勒城外的沙漠避祸,却不幸落入匪窝蒙受整整一年的羞辱折磨。要不是我学得讨好卖乖,勉强挣出一条活路,再恰逢你赶来搭救,这会儿早烂得骨头都没了。”
当初仍是少年的岑朗健与疏勒国贵戚之女相恋,奈何双方地位悬殊,女子最终决意求去,嫁与他人。岑朗健苦苦哀求未果,反惹前情人厌恶,用诬告□□之类的言语加以威胁。二人由争吵到撕扯,最终惹出了人命官司。
凌子皙无奈笑笑,安慰道:“既然已作过去,不必再提,何苦反复折磨自己?另外你想出那口恶气,我不便拦着,但万万不能越过分寸,务必留神自家安危。”
一瞬间,岑朗健脸面竟然又着起笑容:“弟弟懂这层,再说我倒不是全因往事。以前冲那小白脸数次下手却无一成功,後头反遭他几番算计,甚至连命也险些折这家夥手里,彼此早成难解仇雠。眼下我不趁他与何清曜不合之际拔掉这根毒刺,今後哪怕占着飞沙关也断不能安心。”
这种理智的口吻甚使凌子皙满意,不过他依旧不忘提醒:“阿健,别亲自动手,至少,血让旁人的手沾。”
岑朗健扬动了一下眉毛,笑得极开朗舒展:“我倒不急着要他二人的性命。姓何的果然好手段,早就暗地里把据点内帑掏得一干二净,害我费一番力气单拿下一个空壳儿,迟早还是要他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才算完。至于另一个,哼,我懒得直接弄死,留下好好叙旧几日,再丢给雪魔堂处置便罢。”
义弟相当清楚自己该做什麽,凌子皙颔首,表示赞同。
岑朗健稍出一回神,眉宇间又浮戏谑:“倒是好笑,说来那老不死的一辈子沽名钓誉,居然生出这样丑态毕现的王八玩意儿,十足叫人开眼了。”
凌子皙没接他的话,岑朗健见义兄眼望门口,顺着视线看去,几个怪形凶相的沙匪正好经过。
岑朗健知晓凌子皙的青年时代留居青岩万花谷,那是江湖第一风雅之地。如今六七载却因自己之故,成天同恶匪凶徒之流相处,虽面上从未显露,心里定郁积着难以排遣的烦闷。
“黑沙堡确实腌臜喧闹,连飞沙关都比不上”,岑朗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委屈凌大哥了。”
凌子皙转首淡淡一笑:“你我兄弟,说这些闲话做甚?天下的俊秀山水何其多,待你过些年隐退江湖,我们再一一游览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