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犹带笑,目光深处却极为沉重:“我深知此行险恶,可更明白身上的责任之重。同袍兄弟与敌人血肉相搏,你教我如何能在後方过得优游自适?”
说到这里,褐色眼眸里几乎滚出了泪水:“师兄,这是师父过去反复教导你我的道理,你岂能忘了?”
聆听之下,萧敬暄的心里骤然充满了伤感与痛苦,但在另一面,忽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他已势难遮掩因此産生的软弱,这本是自己素来极不愿表露在外的情绪。
“好像我是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他喃喃道:“那就一起走吧,守笃……”
刑肃一行离去後,日头更高了,把天穹染成火红的颜色。石能牙手搭眼前望了望上空,像是估摸今天的气候走势,可他说的话与行动毫无联系。
“那个中原人一定按你吩咐做事?”
此刻他身旁只有萧敬暄与狄一兮,而这话显然不是冲着後者问的。
萧敬暄好像也不意外胡人会提出质疑:“其他人因为旧仇,与岑朗健未必好相与,刑肃可不大一样。此人心思灵活丶希图不小,以往我能弹压管束,他就只是一名办事得力的部下。但今时非同以往,我已失势,他生起别的念头也不出奇。至于传信的使命,刑肃必会完成,毕竟关乎自己往後的立身之本。不过人前讲述时,他大概还要加上未曾附我叛逆丶弃暗投明的言语,尽量开脱罪责。”
“这个刑肃看起来就是爱惜性命的聪明人”,石能牙口头赞扬着,头却还是摇个不停:“至于你,我倒不明白了。你不仅不发火,竟然还肯帮他想出些掀风鼓浪的坏主意?”
“在刑肃眼里,我已算死人,当然我自己也这样以为。所以身後名是怎样,倒不那麽重要,忠诚也不需看得太重。”
萧敬暄竟微微一笑:“刑肃必定能成为岑朗健收买的目标,我很乐意助他达成景愿,同时除掉那个投敌叛徒,因此就顺便提供些可靠的消息。”
“有朝一日他将借助你告知的情报,完成野心,也算替你报仇了,对吗?”
萧敬暄这回沉默的时间稍微长一点,随後又笑了。但这一回的笑容里多少涵蓄着些许的凄凉。他清楚即使再图谋划,但在自身即将化为尘封土埋的过往时,一切作为都那般的徒劳无益。
只是潜伏于天性的好胜,以及父辈的言传身教所催生的责任感,令他即便面临生死选择的一刻,依旧想努力地为无法触及的未来再做些什麽。
狄一兮面上的郁郁之色,每在眉头开合间暗地聚结,但他并不愿意由于自己的情绪给不吉的征兆再渲染上悲哀的色彩。
艳阳之下的世界闪闪生光,景色间璀璨的明亮折进他的眼里,一瞬间竟神奇地驱散了心底的黝暗。狄一兮深深吸入一口迎面而来的滚滚热风,他的血液似乎霎时沸腾,生命中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与命运抗衡的湍流也恢复了活力。
“师兄,眼前之难,未来之祸,只要活着就免不了遇上。可也只要我们活着,就来得及扭转乾坤!”
他态度坚定地下了这番断语,更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人生本就充斥着各种可能,不舍弃希望便能发现新的出路。
很短的一段时间,萧敬暄的神思确实曾沉浸于苍凉的滋味间,但狄一兮的话让那些忧心深虑又极快消失。现实的问题开始纷至沓来,他定一定心後,望着等候已久的部属立即发话:“出发!”
狄一兮扶萧敬暄同上了兮子之後,男子扫一眼石能牙:“恕我不能相送,不过你的属下应当离得不远,很快可以赶上接应。”
石能牙没有丝毫被戳破计划的尴尬,咧了咧嘴:“他们都是靠得住的老夥计,但你大可不必不安,我的夥计们办事历来谨慎,不会再碍了你的行程。”
萧敬暄淡淡道:“那就好。”
“解毒……”
“我撒了谎,那只是迷烟,没有害人的毒性。”
石能牙眯了眯眼,没觉得太出奇似的:“我猜你也不至于下那种狠手。另外还有一件事,你有没有话留给他?说两句也好让我交差。”
一阵狂岚掠过心湖,刹那间涛涌浪腾,萧敬暄自然明了石能牙指的对象是谁,却又一次感觉难以开口。
这段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隐情里,他清楚何清曜的付出之巨大。受易还难,他仍不知何以为报,也不知将来究竟该如何是好。
一面是依恋,一面是别离,选择哪一个看似已经结果明确。然而论及他真心所向,则注定成为永远的谜。
萧敬暄摇摇头,没再开口,回过头敲了敲狄一兮的手臂。狄一兮的足跟在马腹一磕,兮子立刻一骑当先,身後铁蹄奔腾,黄尘万丈。
石能牙望着一路烟沙,感叹一声都是傻子後,就往相反的岔口策马赶去。
两方消失未久,先前人群聚集的山坡上方忽然探出几颗脑袋。
一名狼牙军装束的虬髯汉倒竖了眉,一双老虎眼骨碌碌地左右转了转:“这帮汉人蛮来得蹊跷,恐怕要坏了统领的大事。”
左侧同伴冷哼:“他们人不多,赶紧回去通报,能追上全歼了!”
虬髯汉一想也安心,就凭那麽些人,万难阻挡狼牙军的来势。不过思索一阵後,他还是觉得可以稍微谨慎:“那婆娘不是溜下去偷听这夥人讲啥了吗?听她待会儿说什麽,再看是杀是擒。”
右侧的同伴连连称是,就在三人商量的时间,坡顶无声无息地又出现了另外一群身着斗篷的蒙面人。虬髯汉不经意回头,顿时唬了一跳,等看见为首仅戴面纱的白衣女刀客,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他的视线同那女子方一交接,便趾高气昂地呼喝:“女人,打探到什麽了?”
女刀客安静一阵,平平板板地回答:“他们是一群路过的商客。”
她嘴唇微动,其声奇异,有如鸦鸟哑哑,听在耳朵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虬髯汉兀地瞪大眼,厉声叱责:“他娘的当我瞎呢!哪门子的商客全带着兵器?”
女人慢慢走了过来,口吻竟仍是轻飘飘:“我说是,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