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声问:“竟然是沈雁宾那傻小子……真的吗?!”
常纪凌呆了一呆,居然又讷讷答:“当然啦,我替他们跑过好多回腿,底细全……”
他终于反应过来方才脱口何等的惊人之语,嚎叫一嗓子抱头就逃。席铭提桶挥勺地飞快跟上,一路还嚷着“别跑丶细说”,单留下狄一兮在原处直眉瞪眼。
终于缓过神的一刻,他第一个念头是:谢天谢地,幸好这里是堆放坏烂仗具的地方,平日连个鬼都没有。
那……席铭又怎麽冒出来?
一念及此,狄一兮再坐不住,慌里慌张地朝住处那头跑,生怕再撞到一个知情了的旁观者。倘使不幸还跟席铭一般不省事,自己不如赶紧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虽然这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值得庆幸的是,即将有一个更大的麻烦足以取代前者。不过当狄一兮望着面前的萧敬暄,忽然又感到席铭和常纪凌那两张讨打的臭脸,远比师兄这副冷脸讨人喜欢得多。
茶褐眸子转了一晌,落在某个地方:“你的手怎麽了?”
萧敬暄今天仅着便袍,右手缠绕白布丶打上夹板,半掩袖里。他动了动眼皮,却压根没有答茬的意思,一声不吭。狄一兮暗想,哪怕你叨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呢,嘴里不放弃地追问:“难不成练功扭到的,身手现在这样差了?”
二人上次相会便不愉快,如今再见,狄一兮开口偏咬着自己不愿提起的尴尬事。萧敬暄牵了牵嘴角,冷冷道:“梦游摔的,行吗?”
狄一兮斜眼,又发现他的衣领边露出了点缠布痕迹,脸上登时扯出一个嘲讽的笑:“那你这脖子也是梦游的时候给野猫啊丶耗子啊啃的?”
萧敬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狄校尉,若无它事,我便让人将你请出帐去。”
狄一兮啧一声,亦未心存忌讳:“别装了,你跟谁干架,当我猜不中?”
萧敬暄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狄一兮慢慢走上几步,把脸凑近过去,声音压低:“你不会不知道我特地揽上送信的差事,究竟为什麽吧?”
萧敬暄凝视他一阵,不经意地笑了:“那你说来。”
“少装蒜”,狄一兮嘟囔着:“出那样大的事,你胆大抗命不说,倒敢先忙着把何清曜撇干净了。”
对何清曜的新近调动,柳裕衡那方的人自是早已获悉,萧敬暄不动声色:“证据尚未确凿就忙着自断手足,你竟也同那班蠢人一样的论调。再说让他去难起风浪的偏远地所,不正好两边安心?”
狄一兮听得直翻白眼,不屑一哼:“是证据不足,还是你分明装瞎?谁蠢还不晓得呢,别害得我哪天给你上坟烧纸的白辛苦。”
话到这步,气氛难免僵硬,二人兀自不着声息地静静相对。再过一阵,萧敬暄先发话:“我会给出一个周全的交待,不过得等一等。好了,先讲你的正事。”
他既做承诺,狄一兮不好接着煞费心思于旧怨,取出怀里的信封,啪一下拍在桌上。萧敬暄清楚对方的无礼是因馀气未消,但做不知地拿起信来。
僞燕军夺回两界山的通道已无望,突破封锁运送攻城器械的计划告吹,过半辛苦铸造的武器都毁在盘羊坡垭口处。如今後续补给日益匮乏,不甘坐以待毙的安庆国当然需要另寻出路。近来叛军踪迹时常出没在接西居延海的马鬃山,令联军尤其警惕。
马鬃山干旱缺水,险远尤胜黑戈壁别处。即便狼牙军依恃驼队穿越,也不免师劳力竭,难逃九死一生的结果。然马鬃山南面同肃州诸县齿错相接,若被叛军寻路侥幸突破,就可直薄州城之下。如今肃州兵力空虚,抗击吐蕃侵边已十分艰难,面对狼牙若再拒战失利,状况可想而知。柳裕衡因此来信提示萧敬暄一并警戒马鬃山一带的敌军,若见不利动向,即刻协同出击。
萧敬暄阅毕久久不言,狄一兮等候得不耐烦之际,他兀地问:“狼牙军现迹马鬃山,这事你怎样看?”
狄一兮有点吃不准萧敬暄的用意,但眼中依然闪过浓浓的好奇:“怎麽问我?”
盘羊坡一战,官军又夺得一次虽不够醒目但颇具重大意义的胜利,按一般人的判断或许应当乘胜追击,狄一兮反而未如此寻思。
萧敬暄当前也没有那种无限鼓舞的神情,口吻淡淡:“考考你罢了。”
狄一兮横一眼:“莫名其妙……”
不过他随後的回话倒认真:“固然不可排除安庆国有潜兵南出的用意,但狼牙军现今劣势下疲兵远击,占据要害未必达成,一举不慎反遭诛灭殆尽。我猜他们也许仅打算绕道遁归,这样一来尚能保存主力,将来局势再变又麾军返攻。”
“但安庆国最近无故连斩二将,再欲大举调兵,即便是遁逃,选的时机也不当。”
尽管损失姬迁丶袁华等人,联军并不乏其他的消息来源。同样知晓情况的狄一兮蹙眉思虑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开口:“黑戈壁的狼牙驻军本存派系争斗,安庆国大概以当战失机为借口清除异己,之前孙孝龄不就……”
“一军统帅,不至此刻糊涂。”
萧敬暄打断狄一兮的发言,无视对方不满地撇了撇嘴的小动作:“时候不早,回信我得斟酌一番,你天亮再动身吧,路上安全些。”
狄一兮竟不感意外,耸了耸眉:“没问题,今晚把我招待好就行啦。”
萧敬暄扬眸冲他笑笑:“要我怎麽招待你?丑话放前头,不许又借钱。”
狄一兮咧嘴,露出又白又亮的牙齿:“抠门,谁要讨你那点小钱!这地界估摸你住的帐篷最舒服,把那张床让给我睡个好觉,你嘛,自个儿打地铺去!”
萧敬暄唇角又挽了挽,对提议浑然不觉冒犯:“千万莫跟小时候一样,睡不老实爱手脚乱踢,不留神滚下床……你可得把我压扁了。”
狄一兮毫不示弱,佯怒一拍桌板:“乱扯,你才爱梦里唠叨,老是生生把我吵醒。”
一帧帧退了色的旧忆,伴随仿佛漫无目的的交谈逐渐地复苏,再度变得鲜活且灵动。期间的每一字都能捕捉出儿时的那点趣味,并由它们一点点修复起这份残缺的情谊。
狄一兮没真把萧敬暄赶下床去将就,反是自己规规矩矩打了个地铺先躺倒,为避嫌还特地维持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毕竟联想起何清曜曾经的种种表现,已经够他受的了。
熄灯以後,帐篷里很久都只闻两道低微的呼吸声,倏然间狄一兮坐起,扭脸朝着萧敬暄的位置:“没睡吧?”
“当然没有。”
萧敬暄的嗓音相当清醒,狄一兮在黑暗里轻轻叹口气:“白天人多眼杂,有些话不好出口,我现在想问……你当真打算让何清曜就这样轻易逃过惩处,万一他日後再挟恨报复……”
“不会的,他往後自有去处,我也能安心留下了。”
没想到答案如此简单,狄一兮愣了一刻,再言语竟充满喜悦:“何清曜要滚了,真的吗?那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