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何清曜经常有意无意中说出令人心动的甜言蜜语,但如今的他并不打算重复以往的表现,瞬间就转换回初遇那般的含讥带刺的态度。可浸淫着苍劲风尘的形容与内容轻松的描述并不吻合。
“你根本不用辛苦折返,何况本没你的干系了。”
萧敬暄淡淡地道,纵使心内雪然,表情里没有一点软化的迹象。见此情形,何清曜的嘲笑愈发分明:“看样子你一早发现有奸细伺机生事,不利索动手却玩起舍身诈敌。当自己天下第一厉害似的脑袋挂裤腰上晃荡,就剩这点不入流的成算了?”
“那又怎样,你不是说过不在乎了吗?”
何清曜怔忡半晌,到底露出一抹狼狈的苦笑,嘴里仍强词夺理:“哪怕当时说过,现在一时不算数,不也……说得通?”
萧敬暄没反驳这段可笑的辩白,他明白这些含糊其辞的词句,比别人的一万句豪言壮语的诺言都值得珍惜。他只心里一笑,不知怎麽再度涌动起一丝温柔之感,轻声问:“你究竟发现了什麽?”
瞬息之间,何清曜立刻又恢复理智,沉沉答道:“曹阿了带着不太妙的消息回来,恐怕之前我们对飞沙关情势的判断……全出了大错!”
这些话如同无声的咒语,萧敬暄心中方消去多半的警惕一下子重新提起:“难道与岑朗健有关?”
“哼,猜的没错!那贼贱才一直装作龟缩关城,理事大多派底下跑腿。曹阿了跟底下的夥计三番五次试着潜入据点细查究竟,始终无法如愿。但他到底发现姓岑那小子的好些心腹陆陆续续鲜见露面,而且其中一个的贴身仆役喝醉说漏嘴,讲他主子似乎赶往平凉郡。按出发日子来算,他待在平凉的时间,正好遇上官军在征调军马。”
证据虽然与事实存在些许联系,但推导出结果的理由不太充分,萧敬暄面露疑惑:“目前而言,还只能称为巧合。”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曾经有人假冒甘凉道上绰号千里鹰的彭飞,收买我们的人,而真正的彭飞……恰巧跟那名去平凉郡的岑朗健部下有过不浅的交情。”
线索慢慢拼出一个相对完满的环,萧敬暄紧盯何清曜:“因为熟悉,知道彭飞名不见经传,所以不大可能引人注意,也容易从言行去模仿他而不受怀疑。”
何清曜说完一切该说的话,感觉暂时再无开口的必要,萧敬暄垂下眼,细细思索始末:“这样就说得通了。”
“什麽?”
“我早先就觉得安门物的死毋庸置疑,而吉兰娜却从发现藏身灰岩坳营地的神秘人的开始,便屡屡刻意引导你认定那是侥幸存活的安门物。她这样做,除开分散你的精力,也是借死者为掩盖而干扰你我的判断。吸引她冒险合作的人,必定非常了解我们的弱点,拥有足够与我们抗衡的力量,更重要是他一样痛恨着我们。不仅如此,那人还可将吉兰娜得到後却派不上用场的密报转呈狼牙军,借此对付你我,还引发一连串的混乱误会……”
何清曜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变了又变:“就是说……那家夥可能正是岑朗健本人?”
“我只是揣测,不过按吉兰娜的个性应不屑于和狼牙军直接打交道,岑朗健是最好不过的中间人。”
何清曜沉默着没有接口,但是这名字显然已勾起他无边的痛恨:“狗攮的!我想起车安足早年也跟这厮有些首尾,这次的乱子怕是他也脱不了干系。早晓得该留车安足多活一刻,或许能从他嘴里撬出更有用的东西。”
萧敬暄暂无暇深入思考这一可能,眼扫附近的沟底状况:“沙暴来得突然,人跑太散了,赶紧退回乾三营!”
何清曜闷声应了,一甩手把车安足的脑袋掷出老远,下滚时的砰砰声响颇有节奏地传上来。
上空猝然爆发出一阵绵密的嗖嗖声,动静极大,迅速压过了人头撞地的闷响。无数人只来得及影影绰绰地看到头顶乌压压地倾过大片的阴影,劲风激面的一刹那,漫天涨起了触目惊心的殷红,仿佛斜阳那血一般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山沟。
箭阵间不容发,嗖嗖然的厉响不绝于耳,如鬼哭,似怪叫,无情狂悍的寒飙割得脸面生疼。还有着数不清的呼痛声丶惨叫声丶马嘶声,一股脑地混成一团,回荡于四面八方。
何清曜掌中双刃曳出两轮半空缭绕的青赤光华,击落了无数裹在风中的乱箭。等他好不容易从如先前狂悍沙暴的飞蝗落雨间挣出性命,身上衣衫早已为淋漓大汗浸得透了。
心跳声声如擂鼓,耳中嗡嗡激鸣,何清曜立定环顾四周,脸色当即煞白。到处扎满土石为裂的箭矢,交杂其间的还有浸在血色中的倒地人形,其中过半已无丝毫声息。尤其当看见正从地上挣扎站起的萧敬暄时,他的恐惧完全达到了顶点。
甲衣上数支白羽颤颤而动,萧敬暄面色如雪,握住一支插在右肩下方丶直没至骨的箭矢,深吸一气後奋力折断。再看左髀上也中了一记,入肉极深,鲜血正不绝流下。他低促喘息着抽出腰间金柄短剑,一刀落下削断箭杆,随後却再无力握住短兵,任凭它从手中叮当坠地。
看似简单的动作几乎耗空了萧敬暄的力气,他的喉间涌起阵阵腥甜,五内如焚,眼前更一阵模糊,无数的金星乱飞。右侧肩膀也几如生生从身体上被卸了下去,剧痛难移,现在除了还能依仗未伤的左臂拄枪而立,他完全是动弹不得。
何清曜已经顾不得避嫌,疾冲上前扶持,双手一触便是大片湿漉漉的温热粘腻,很快浸透两只衫袖。碧绿眼底映入的天地似已皆化殷色,他扶稳萧敬暄,仰头大喝:“上头弄鬼的狗东西,有种滚下来!”
何清曜不确信这话会不会招致新的一轮飞矢袭击,但自己的毫发无伤与周围的死伤惨重形成鲜明的比照,这一切使他隐隐感觉破局的方向也许落在这里。
很快的,坡顶某处响起一阵朗朗笑声:“哎呀,巧了不是?当真是何大哥呢!”
这嗓音恰如一把利刃,霎时劈开萧敬暄的头脑中已开始弥散的昏沉,漏入一线过于刺目的光芒,令人禁不住自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气。他额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地滚落,与伤口汨汨流出的血液融成一体,浸湿了脚下的片片沙土。
“岑朗健……他丶他居然……”
何清曜稍用力揽了揽他的身子,低声嘱咐:“什麽都别说也别想,还有我在。”
生死均是茫茫未知之数,怎不教人忧心?但或者是痛楚削弱了意志的坚固,更或者是对方嗓音里洋溢的某种情愫感染了他,萧敬暄轻轻应了一声,安静下来。
四轮凶猛的攻势後,岑朗健确信沟底的几十人已不具备作战抗衡的能力,便率领兵马趋向那里,并迅速包围了对方。可在距离何清曜与萧敬暄三五丈远处,他突然停下来,神色笑嘻嘻地打量:“哎哟哟,萧师兄怎麽伤了,要不要紧呐?”
换做平日,何清曜恐怕早就一刀把他断成两节,但眼下除了咬牙切齿也别无他法:“岑朗健,这时候讲你妈的笑话!”
岑朗健依旧笑着,由于太刻意地保持这个表情,他像是戴着一副过于精细反不似生人的面具:“何大哥这是哪里的话?我晓得这一带不大清净,难免多留神防范些。唉,没想到失手误伤了自家人!可你心疼成这样总不至于,萧师兄不还没死吗?”
萧敬暄冷冷地看过来,他当然听出对方用词的暧昧,如今却既无理由也无力气驳斥。岑朗健冲他抛回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不能怪我,萧师兄运气太差自个儿撞上来,到黑戈壁一趟,我本是想请何大哥跟着回飞沙关的。”
何清曜的目光逼视着他:“使这种杀人的法子请我?”
岑朗健忽莞尔,旋即沉下脸来:“何清曜,你勾结狼牙作乱,证据确凿,还不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