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冷漠,可以疏离,可以展现悲剧性的破碎感。因为这些情绪的本质是“向内”的,是对自我的消耗。
但“反抗”是“向外”的,它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和一股坚信能将其撼动的力量。而在这个由周平安的意志完全构建的世界里,这股力量无从生发。
最终,在第二十七次尝试後,林娜喊了“停”。
整个片场陷入一种疲惫而尴尬的寂静。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什麽根本性的东西卡住了。
林娜从监视器後站起身,没有看柳亦繁,而是对全场挥了挥手:“休息半小时。亦繁,你过来一下。”
柳亦繁走下高台,助理立刻为她披上羽绒服。她走到监视器旁,林娜将刚才几条回放给她看。
画面中的自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放大。柳亦繁清晰地看到,每一次在情绪转折的临界点,自己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恐惧。不是对角色的恐惧,而是对“反抗”那个想象对象的恐惧。
林娜拖动了进度条,指着其中一个特写定格,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你看这里。你的情绪已经到位了,肌肉都绷紧了,但就在要冲出来的前一秒,你这里,”她用笔尖虚点屏幕上柳亦繁的瞳孔,“缩了一下。你在怕什麽?”
柳亦繁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那个微小却致命的退缩,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张了张嘴,想用“找不到情绪支点”之类的专业术语搪塞过去,但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困惑:
“林导,我……我好像,‘恨’不起来。”
她擡起头,望向那座空荡荡的丶却仿佛凝聚着千钧重量的王座,喃喃道:
“面对‘他’……我所有的情绪,到最後,好像都只能变成……无能为力。”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分析角色,不如说是在坦诚她此刻最真实的心境。
林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她作为导演,太清楚这种瓶颈绝非技巧可以解决。它根植于演员最深层的心理现实。
“先休息吧。别想了,越想越钻牛角尖。”林娜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放缓,“这个问题不解决,这场戏过不去。不急在这一时。”
柳亦繁点了点头,默默转身,走向休息室。
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无形重压碾过的僵硬。
她知道,她遭遇了演员生涯中最大丶也最诡异的一道坎。
这道坎,不在剧本里,不在导演的要求里,甚至不在她自身的能力里。
它横亘在她与她所扮演的角色之间,更横亘在她与那个远在容城丶却无处不在的男人之间。
宗庙的戏份被迫中断。
林娜宣布收工,让大家都喘口气。她没有再多说什麽,只是拍了拍柳亦繁的肩膀,眼神复杂,有关切,也有一种导演对核心演员陷入瓶颈的无能为力。
柳亦繁没有回休息室,她屏退了助理,独自一人沿着新筑好的丶空旷无人的城墙马道,慢慢地向上走。
深秋的寒风已经带上了刮脸的锐利,她却几乎感觉不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方才那几十条N□□段,每一个失败的转折点都清晰无比。监视器里自己那双眼睛,在即将迸发出“恨”与“反抗”的刹那,总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畏惧。
她在怕什麽?
她停在高耸的烽火台基座下,眺望脚下这座日益恢弘却也日益令人窒息的“王城”。宫殿丶官署丶街市丶城墙……一切都在按照那个男人的意志,精准地生长成型。
周平安。
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她的思绪。
她对抗的不是虚无,是他。她“看”到的那个需要被反抗丶被弑君的对象,原型就是他。
可悲的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对他建立起真正的“恨意”。那个男人,用近乎暴烈的方式,将她从商业片的泥潭中打捞出来,为她建造了这座足以让任何演员疯狂的城池,给了她一个触及艺术巅峰的可能。
反抗他,在情感上近乎一种背叛;在意志上,更像一场注定失败的丶蝼蚁对抗巨轮的笑话。所以她的表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总会下意识地退缩,流露出“无能为力”的疲软。
这不是技巧问题,是心结。
寒风吹得她眼眶发酸。她意识到,如果无法在心理上跨越这座名为“周平安”的大山,她永远无法完成褒姒最後的蜕变。
她需要一把能打碎内心敬畏的锤子。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冰冷的空气中逐渐凝聚成形。
她需要看见他“凡人”的一面。她需要撕掉他“投资人”丶“天才”丶“造物主”的标签,闯入他最不设防的领域,去找到他的疲惫丶他的琐碎丶甚至他的不堪。她需要证明,他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也是一个会困倦丶会狼狈丶有缺点的普通人。
只有完成了这种心理上的“祛魅”,她才能毫无障碍地将“他”视为一个可被反抗丶可被摧毁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值得敬畏的恩主。
目标明确:侵入周平安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家。
方法:近距离观察,收集“凡人”证据。
理由:为了艺术,为了突破表演瓶颈。这是一场必要的“田野调查”,一次针对性的“体验生活”。
这个念头让她因寒冷而僵硬的身体里,窜过一阵战栗的电流,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甚至有一丝期待。
她立刻转身,快步走下城墙,甚至没有裹紧羽绒服,径直走向导演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