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海洋的最边缘
一个人选择的距离,能够多远?
*
远离你的还是会回来。路人对他说,就像你也忍不住回到这里……
棘刺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他说:不是。意思是并不是什麽“忍不住”——阿戈尔对海洋的感官与生俱来,那样的轻易仿佛并不是自己所遇见,如同一个虚空的载体,膨胀,蛰伏,混沌——棘刺听得懂那声音,不论是挣扎的,还是恐吓的,抑或呼唤——但他却并不认为听得懂而随之的那个“所以”是正确。
在故乡的许多年,他与他人的交流以寄信的形式进行,于是多数时间代表了金色的流沙一样的墨水,而“伊比利亚”仿佛也就那样滑落吹走——下坡,流没。但他义无反顾地前去:剑术的打磨与日益精进的观察力令他比更多人能更早察觉到分裂的部分,未曾改变的性格也让他对此不生忌讳。伊比利亚的邮筒通常坐落在地图不同角落,编号是密语,摘自一首古老的诗,但棘刺已不太记得清它的结尾。同乡的友人抓着红发逗弄面前的海鸥,被问到时伤脑筋地道:我也只记得几个音调而已……哎呀,兄弟你总是太过认真了。
不过,这是好事。青年大笑,只是我也没有这个的回答啦哈哈哈哈。
棘刺受邀加入罗德岛後就泡在药剂室里(“我感觉他也有点腌入味了”,华法琳女士道),医疗组很快和他混熟。除此之外,起初的交流似乎断层,人际冷淡到难以想象,似乎旁人看刺胆君,均添加了独属于海洋的,无论刻板或不刻板的滤镜。不过此医疗组织能人异士常在,也并不差谁与谁。
轻松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自由:泰拉通常将人逼迫,但任何可能都不会被杀死——罗德岛的企业文化无可挑剔得足够他闭门造车——干员棘刺如水般顺利融入了这座在天空漂浮的舰船。
不久,人事组找到他,交予他信件,薄薄的丶轻轻一拨就能撕开的封口留存故土的味道。他是罗德岛中坦然面对过去的那类人,于是并没有意外地收下。与其不同的,也时常有人询问命运,究竟我们脚下的道路是谁赋予的?但棘刺在离开後很少想这些。命运比过去更难以描述,他想,或许只有最顶尖的棋手才能说出“预测”,不过这些终究无法测量。
这艘舰船在天空上飘着,远离大陆和海洋都很远。空中管道机械日日夜夜轰鸣,昨日刚下了雷雨,来得去得也都太快;时间也如此轰鸣,却无声地掠过窗户与机翼旁,没有留下脚印般地纷纷离去。他回房拆了信,问别人借墨水,然後好好地寄出去。信使干员说可能要等上挺久,他说没关系。信件本来就是依靠时间的过程,两端的连接很少不被此磨蚀,但又也因此习惯与发酵。而桌上信纸没有用完,裁纸刀插进笔筒里,药剂散乱地放在两侧,墨水并没有盖牢,他坐在房间内,墨水丶家具,连同他的眼睛,都是金色的:他开始産生久违的幻觉。他变成水,一片湖,向未知的方向倾斜。
一头,礁石触碰他的脸;
另一头,舰廊掠过阴影。
阴影间隙,有人叫出他的名字,拍打他的肩胛,指点与教导毫不留情;有人与他坐在岸边,手上磨出粗糙的丶厚重的茧;有人划过水浪,如同划开时间两侧——他离开,他回来,不过一条国境线。阿戈尔干员穿过空气并不潮湿的舰船内部。
他的脚步轻盈,好似身处未知王国的一条远古类海洋生物。深埋的城市就在视野前方,远古又先进的仪器装载如航船,一切若沉浮于海中……但他的确是在天际。
阿戈尔干员来到舰桥右侧,夜晚静置,划分却不明显。头顶两轮月从未有过的接近,看不见的潮汐冥冥地吸引了它们,一切颠倒。风无声沉默地流动在脚底,平实的钢筋映出一团影子,似乎也在缓缓地呼吸。青年的脊背向来挺直,栏杆坚硬冰冷,一如他惯用的刀剑。
手掌摸过粗糙的部分,几乎闻不到咸味。
这里是哪了?底下灯光闪烁的色块没有名字,他忍不住念出古老的语言——那些连成一块,连成一片熟悉的景象,它未曾被命名——但能被回忆起丶构筑出,仿若无处不在——……不对。
阿戈尔眨了眨眼睛。他克制地仰起头,蓝色和金色因为同一条细线隔开:本来的黄金之国延伸于阔远的未来,又好似已经划破在很久以前。他呼出气,空气里流沙的金消失,一望无际丶暴露得彻底的天空由不同密度的蓝色遮掩。蓝色。语言被重新咀嚼回胃部。
蓝色。
伊比利亚人心里的蓝色比大海厚重。
无论破灭还是重生,都在蓝色之上的地方。可惜青年只痴迷于金色的剑术。举起剑时,天地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漩涡。要麽分裂,要麽更好地融合。而他用剑写下的,并不仅仅是传教到遥远地方的经文,也不仅仅是戒条。这些用厚重的丶沉甸甸的沙石包裹着,下一秒将彻底洗净。赤条条。教授他的教士说:等你回来;等你走去——你将明白。
不,他在心里反驳,我无论离去或归来,总是明白的。
正因为是明白了,才会离去。
天空阔远。旧伊比利亚人曾航行过,用提灯丶指南,以及细小的怀表,如此探测时空的距离。时间,丈量历史丶文明;空间,测量理想与信念。怀表做工精良,链子合身。棘刺沉默的时候总会听到的声音与怀表中咬合的机械们一起交响,仿若惴惴的太阳——伊比利亚的炎热在寂静中脆弱,直至无法指引方向——多次,并非他所亲眼所目睹的画面在独自一人的剧场中上演。他已明了这样的历史:大海吞噬了金色,连同能被谱写的一切。但“那个声音”并不会满足。他去沙角集市时买过这样的怀表,古铜色的盖子并没有被化学药剂腐蚀,而是坚硬得令人惊讶,不像是金属,反而是石头。青年在离别前与经常望见的海滩上那块岩石告了别,回来後,他却已找不到那个准确的位置。磐石彷如消失了一般,一切都并不会只等待。
一切都是流动的。棘刺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一点。
阿戈尔发丝柔软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他的玩笑里也容易提到这些。一个人很难摆脱过去,正是这些过去铸就了所谓的现在——这点已经被证实丶谱写丶体验丶幻视到直感——但时间并非线性,它更跳跃,又更宽广,至少比大海更深。阿戈尔忘不了的深度,再在想象中下去三千里,即便是呼吸道无法通畅的地方它也能进行:人不止有一条路。将故乡拧进血管里的青年这样想。
为了缓解疼痛,他的掌心用力地握着长剑。剑尖向下,愈来愈深,被戳开的洞口好似没愈合的伤痕,伸展开,直到脱力时摔进沙里。青年的脸颊贴着潮湿的狼藉的贝壳,头发泡在涌上来的水波中,眼睛掺了咸味。他顺理成章地看见天空,再一次。只不过不再悠哉,却不再空荡。天空被蓝色填满,像是另一片海洋,但并不是。他认得出来它们,它们也能认出来他。沙岸相互缠绕,吐出挣扎的呼吸的水汽。光晕晒个没完,又在黑夜风干。但他并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是的,只要拎起剑就可以轻松地破开这些,像是用筷子破开荷包蛋。
部分的蛋液就流出来,稍微有点腥。
他还知道——反反复复——即便他根本没碰到什麽,这些也会出现——反反复复——无从躲避。伊比利亚的灾害在于轻视的必然与自大的痛苦,那些未知,那些可能性,定义了毁灭与重生。
但反之,柔软的流出来,就会变为坚硬的部分。
伊比利亚只有一条路。
青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撑起胳膊,沙砾砸下溅起尘埃。手肘稍微偏移,划出一道斜线。现在不是什麽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意气时分,阿戈尔扯了扯嘴角。铺天盖地的蓝色里,他的眼睛与最遥远的那方相撞,亮光倒在他身上,好似每次实验结束後拉开窗帘的那刻。阿戈尔久违地开始思念,思念除了他拥有的,此地之外的,所信任的。剑柄松松滑动,贝壳啪嗒地掉出来,沙子再次堆上去,潮水盖过脚印,海岸一望无际——他感到自己在融化,但并没有。
他好似要变成最坚硬的石头,如同引以为傲的丶最锋利的剑术;他已埋进沙地,如此埋进纷多的记忆,干咳着呼吸,吐出腥甜的血液;他感受到风卷起他,仿若卷起停泊的鸟类。然阿戈尔没有翅膀,且依旧带着海洋特性。他感到除了血脉,还有什麽在呼唤他。
古老的诗,古老的文化在年轻人面前停下脚步。
那是你所选择。
那是我所选择。
那是你的回答?
那是我的回答。
多年前,青年不止一次眺望海洋,但其实离海浪仅一步之遥,因此他眺望的并非海洋。真相早坐根面前,只是当时他忘记留心,也未到真正诘问的时刻。不过专注的剑术教会他忍耐丶测量,以及对自己所求乐此不疲。“我将切碎一切”,而後,明了所求——即便他不在海洋的最边缘。什麽算最边缘呢?对每个人丶每个国家丶每片大地来说,中心只是“我”而已。于是那些浅浅滑下,顺着骨骼和皮肤,消弭在阿戈尔身边。而他则轻轻滑落,落入故乡好久不见的怀抱里,一如多年间,他学会的第一次斩击——金色终究挥之不去,划下一条竖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