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某人虽因二表哥的唐突实实在在地发了一场大火,却也因祸得福,各人都敞开心扉,说了些真心话,以使得他与阿舅一家真真切切地亲近起来。
这于此去的前程之路,当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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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边州百姓的忧愁冲淡了离别的哀伤,从陈郡回往边州的返程并未比来时路放缓些许,此一行又是马不停蹄地赶了整整五日。
及至抵达边州南面地界,与柴安带来的大部人马做了护送粮种的交接,裴远山才准许精疲力尽的车队做大面积的原地休整。
几乎五日都待在车上的王昭云亦是闷坏了,难免要从马车上下来,喘口气。
然她才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却被面前的景象慑住了心神。
边州斜斜贯穿东西南北,地貌多样,北部偏西以沙漠丶隔壁以及山丘为主,而南部偏东,则以平原为主。
相传先秦时期,列国争相抢夺东边州以南的土地,只因这里沃野千里,又是交通枢纽,难免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然眼下,这片“金土地”却是遍野萧条,皆是断壁残垣,灰灰黑黑。
“去时过于匆忙,未曾向你讲讲这两年才抢回来的汉地。”裴远山不知何时走近,看住了王昭云的双眼,“我领你走一走?”
他虽是征询王昭云的意见,但手已经向她伸来。
摊开的宽掌上面因常年习武而结了一层厚厚的茧,但即便如此,那掌上还是被连日来策马的缰绳磨出了一些不见血的口子。
王昭云闪了闪眸子,将视线上移。
他唇周的胡茬子未有闲时清理,形容亦有几分憔悴,整一个风尘仆仆样,但到底还是掩不住这位将军凛凛的威风,让人蓦地觉得,他仿佛就是为此地而生,苍茫却总有隐隐的勃发之力。
王昭云心中微动,一时有说不清楚的情愫悠然而上。
她未做多想,便就伸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她亦想看一看这片土地。
然十指相触件,裴远山却轻笑一声,忽地收拢五指,倏而展开另一臂,圈住王昭云的腰,将人直接从车上抱下。
王昭云未及惊呼,裴远山已将她稳稳置于地上,又伸手拉过她大氅的帽沿,套住她的小脑瓜,更把帽带绑紧,才重新握住她的手,动作一气呵成,领着她走向她放在落眼的断壁残垣处。
“先秦时期,此地也属百姓富足,城市繁茂,但自胡人南下後,多数百姓都弃城而逃,城市也就都渐渐荒废了。”裴远山慢慢地走,一边指着东面那些只剩黄土胚子的墙根,“依那旧址的样貌,当年此地的繁华程度,当不亚于天都。”
语罢,他又指向西面,那里依稀也能看出一些绵延不绝的墙根,有些高处还能瞧见烽火台样的小塔。
“你们文化人总喜欢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边州的人也以为只要房子还在,等胡人走了,便就能回来住,就连谢姑姑。。。。。。岳母也曾试图加固先秦长城建筑,以保边州佗城不倒。”他轻笑:“奈何胡人一朝集结兵力,挥师南下,烧杀掳掠整整一个月,又侵占此地整整五年之久,即便我能将它重新收复,这里也就只剩断壁残垣了。”
倒塌的房屋,荒废的农田,破落的防线。。。。。。于胡人而言,这里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但于汉人而言,却是真切的不可弥补的伤痛。
王昭云禁不住转过头去看身边人。
他凛凛目光之下,淡淡的惆怅隐在眉梢深处,若非细看全然不能发觉,或说是她从前只知那凌冽之下满是煞气,却从不曾识得其中的无力与无奈。
“若是可以,便是万死,我亦要将胡人踩于脚下,将我汉人故土全数夺回。”他目光忽而铮铮,狠厉地直视前方。
可下一息,他那眸底又有暗影掠过,连声音也低了下去,似在自语一般,“可我还不能死。。。。。。”
他的话头止住,漠然一般,缓缓将视线移去北面——那里,是当今的边州主城区华城,万万边州百姓的聚居地。
他不能死,是因为还有边州万万百姓要护——王昭云终于有这麽一刻,真真切切体会到裴远山的心境——有些事情总是不知有没有意义,可人就是有那样的执念,要去追求那个终点,寻找那个真相。
王昭云心中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只用力回握住裴远山的手。
他的手太大,她的手太小,以至于她只能堪堪拿五指夹住他的虎口。
然就是这麽细微的力量,让摇晃却坚。挺着的大山忽而稳住。
——裴远山愣住,飘远的思绪蓦地被这股莫名的力量牵了去。
他缓缓转来视线。
王昭云细白的指尖从他小麦色的拳头里面探出来,就像春风吹起时,青绿的草尖从贫瘠而皲裂的土地里冒出,满满都是生机,令人感觉充满希望。
他讶异,更擡眼往那个注入了希望的葱尖的主人望去。
他看见她唇。瓣翕合,又听见她说:“你莫要太过忧怀,我会一直跟你一起,恢复边州荣耀。”
。。。。。。
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