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殊咬咬牙,找个理由送走这尊大佛,开口:“弄竹殿原是莫宗师飞升之地,为表敬意这里长年不曾修缮,夜风大时偶尔会漏雨。旁屋就不同了,是开春才修建的,里头布置焕然一新。”言下之意,偏屋你也能过去,不必在这里干坐着,俩人都不自在。
“这里很好。”殷诀转头看他,诚恳地笑了笑。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飘忽,眸光闪躲,始终不落在陈景殊面上。要是以往,陈景殊会认为他眼高于顶,不愿意同自己交谈。但是现在,陈景殊荒谬的从那张英挺面庞看出一丝紧张,因为殷诀好像偷偷咽了口唾沫,正襟危坐纹丝不动,脊梁骨绷得笔直,细看脸也微微发红。
这个发现让陈景殊既心惊又膈应。
他以前最擅识人,怎麽到殷诀这里就眼盲心瞎,半分蹊跷也看不出。
骄傲如陈景殊,从不否定自身能力,最後思来想去开始怪殷诀。
要不是他长得黑,他怎会看不出他脸红。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头回面对这麽一个五大三粗的害羞男人,陈景殊还是头皮发麻,一日两次的想入土为安。他憋半天没憋出下一句话,于是装作不经意眺望窗外雨帘,默默祈祷雨快点停,殷诀快点滚蛋。
室内比外头暖和,殷诀的衣物半湿不湿黏在身上,他好像有点不舒服,小幅度地伸展手脚,带着床板也轻微咯吱晃动。
这声音不大,却害得陈景殊心慌意乱,床板的波动顺着脊背诡异上爬,让他一刻也无法忍受。
陈景殊猛地坐直身体,抿紧唇,脸色难看。
殷诀似是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突然起身离开床,身形笼罩着陈景殊,落下一片阴影。
这架势又把陈景殊吓了一跳。
但殷诀只是伸出两指,轻轻摘掉他头顶沾的落叶,接着退後两步,眼眸垂下,盯着地上陈景殊的脚,低声:“师兄,雨变小了。”
殷诀不说话,陈景殊难受。殷诀说话,陈景殊也难受,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说了什麽话,顿时心喜,但面上不表一丝异常,只淡定点头道:“雨湿路滑,师弟回去时多加小心。”
他下逐客令,殷诀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擡起眼,眸光灼灼,局促地看了陈景殊一眼,又移开,嘴唇动了动,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貌似想讲点什麽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
陈景殊抖了抖,旋风般起身:“师弟初到九华山定遇到许多棘手之事,我见师弟似有难言之隐,不妨改日再谈,我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定替师弟排忧解难。”
他头也不回飞出弄竹殿,半路遇见来寻他的路成舟。路成舟与陈景殊数十年交情,二人自打光屁股就结成好友,口味相当一致。
路成舟神色也慌里慌张,似是遇到急事,但陈景殊更急,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严声道:“先走,其他以後再说。”
天空仍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二人顾不上撑伞,冒着雨匆匆赶往後山出口。
秘境里的路成舟没有变聪明多少,御剑飞行时还撞了墙,害得陈景殊又骂一阵。
路成舟不好意思挠头,开始赖天赖地:“都怪大雨误事。”接着奇怪问,“我听闻赵小师妹这两日缠你缠得厉害,你哪来的闲情逸致歇在屋里?”
“殷……”话出口,陈景殊及时打住,故作高深,“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凡事有利必有弊,你我修行之人,哪能同凡人一般只观眼前,目光应当放长远。”言外之意,你懂个屁。
路成舟确实不懂,不再多问,御剑行于半空,带着陈景殊直往後山出口飞去。
九华山後山大门有一空旷广场,广场中央伫立一座高耸入云的巨石,里头封印各路妖魔鬼怪,屹立百年不倒,是九华山诸位弟子的精神图腾。
但就在陈景殊和路成舟穿越广场还来不及松口气时,它倒了。
几乎是瞬间崩裂,成千上万碎石从天而降,陈景殊呆了,这场景似曾相识又不完全相同,直到他被堵到一方密闭空间内,他才痛骂出声。
现世他遭遇山石滑落,和赵姗儿困在一起,秘境当中本以躲过一劫,却不曾想倒霉事依旧,桃花运没了。
他看着被石头砸晕的路成舟,神情复杂。
四周碎石堵得密密麻麻,长宽约半丈,仅有一束光亮从头顶碎石缝隙投进来,哗啦雨水也从那道小口浇进来。
小小的空间里密闭闷热,不出半个时辰,陈景殊就满头大汗,面色通红,咽唾沫像吞刀片。
陈景殊烦躁扒开衣领,认真比较一番人血和雨水哪个更能解渴後,决定放过地上的路成舟,踉跄着起身,趴到石壁上,仰起脸张开嘴。
雨水落得急,顺着脸颊往下流,又微微从嘴角冒出来,沿至下颌脖子,滑进敞开的衣领。陈景殊被呛了一口,咳嗽几声,又仰头去接。
不知是不是渴出幻觉了,他居然觉得雨水味道不错,隐约一股甘冽味。
他嫌热,麻利解开腰带,袒出上半身,顿时感觉清爽不少,干脆长裤也褪下,只着内里短裤。陈景殊自幼顺风顺水,没吃过苦没受过累,身上滑溜溜的,像只熟透的虾,白里透粉。
他喝个半饱,突然想起地上的路成舟,于是双手接一捧水,善心大发地洒他脸上。
路成舟没有动静,陈景殊心里打鼓,不会就这麽死了吧。
他蹲身靠近过去,正要伸指探他的鼻息,忽然头顶天光乍现,密闭的碎石被人捣出了个大窟窿。
陈景殊一惊,哪还顾得上路成舟,立马跳到安全位置,结果预想中的石头没有砸落。
从天而降的,是殷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