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居被他的话惊得一回头,正想阻止,对上孟是妆的眼睛,突然讲不出话来。有片形状奇异地云飘了,极快地遮住月又挪开,在孟是妆脸上展现出极端明晦的色彩。
他想起孟是妆下山那日坚决的神态。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阿是已经这样大了。一碗粥一碗药,他可以逼着阿是心软妥协,但他终究要比阿是先离开,也会做错选择。
无论生死代价,孟是妆都得自己选择。
老居紧紧握了一下孟是妆的肩膀:“我在山下等你,你一定要下山。”
孟是妆给了他一个笑稍作安抚,如一月前那样:“你等我,我办完事一定下山找你。”
老居的眼神送他的背影过一个山弯,不做耽误,也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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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海客正在同马贩子讨价还价,他们预备卖了马走水路。
这个时辰镇子上静悄悄的,但船就是这个时候发动,只好起得早些。
柯从周心不在焉地盯着不远处的江面。
那边,海客商量好了,等着马贩子掏钱。姚绮年也和船商讲好了价,招手让柯从周和阿无先上船。
柯从周走过去,汹涌的江水拍击着岸上的石板。他捉住身边的阿无:“阿无,你闻见什麽味道没有?”
阿无正困着,用力抽了抽鼻子:“什麽味道?”
柯从周:“焦土丶火烧东西的味道。”
阿无睁开眼,重复了方才的动作:“只闻见江水有些腥。”
他正要问柯从周是不是太累了。他们四人连日赶路,像逃命一般。
柯从周心口骤然一痛,回头望见海客和姚绮年还没过来,低声道:“阿无,我要回去。”
阿无:“客栈麽……”
他话没说完,反应过来,这个“回去”回的约摸是素剑山,他话堵在嘴边,情急下把舌头给咬了。和柯从周一样,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海客和姚绮年。
其实柯从周不是第一回表露要回山的意思,但应该是得了老扈的嘱咐,海客和姚绮年总是有意无意地拦着。阿无好不容易出来,也不想虎头蛇尾地回去,想劝一劝柯从周。
柯从周抓得他更紧,语气更急切:“阿无,我得回去!”
阿无望见柯从周焦急的神色,好像看见了固执的老乞丐。他扒住老乞丐的拐杖不让老乞丐回庙里,老乞丐不肯听,一手扔了拐杖,健步如飞地往里跑,还给他留个“傻孩子,平日里被我骗到了吧”的得意神色。
他牙关紧咬,和柯从周对视片刻,居然还是败下阵来。
阿无走回海客身边,马贩子正在数铜板,数一个往海客手里递一个。他们来时两人一匹马,这会儿两匹马栓在一根绳上,正不耐烦地晃尾巴。
他悄悄推开手边的剑,佯装和海客说话:“海师兄,点好了吗?”然後走过去摸了摸马儿的头,一副依依不舍的情态。
姚绮年看不懂他的动作,皱着眉离远了一些,张口埋汰他。
见他们都走开了点,阿无狠狠心,“唰”一声亮剑,斩断了栓马的绳,一翻剑柄,在马屁股上一敲,马儿受惊长叫一声,横冲直撞地要奔走。
阿无叫道:“柯师兄!”
柯从周在他拔剑时就等着了,当即翻身上马,夹紧马腹,马蹄在地上刨起一阵尘土。
阿无跟着上了另一匹马,也跑了。
马贩子看见这一出表演还没反应过来,一边品味着一边继续给海客递钱。
姚绮年冲出去“诶”一声,像个捧哏的。
海客一拢掌心,冲马贩子道了句谢,拉着姚绮年,把人家自己带来的马一齐拐走了。
徒留下马贩子在原地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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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居到了山下,发现山下有一辆不算简陋的马车,车旁守着名弟子。他虽十几年不下山,但樊里庄的标志还记得,当下明白攻上山的就是樊里庄,这车马应该是专伺候樊庄主的。
他旧伤在,撂到一个小弟子倒不成问题。等人晕了,把人往草地里一甩,又将车马上留了樊里庄标志的东西全扔了,坐在车前等着孟是妆下山。
积攒了半夜的阴霾总算出声,还顺带送了道闪电来。
片刻後,瓢泼大雨落下。电闪雷鸣间,老居望见一道人影下山。
他跳下车上前接应,正是孟是妆。
孟是妆一脚深一脚浅,右侧的肩胛处插着柄刀,双手尽是血迹和泥。
老居从左边抱住他,扶他上了马车。
孟是妆靠着车壁内,“别担心,是把断刀,插得不深。”
这马车上摆了张矮几,放了些瓜果,还有一壶酒,侧边一个暗格,里面是把防身用的匕首。老居扯下车帘,倒了酒在上头,捂在孟是妆的伤口处,用力一拔刀。
孟是妆闷哼一声,任老居简单地替他缠好伤口。
雨大到模糊视线,山脚断碑下看去,一道道奔腾的血色溪流往低处流。细密的雨帘中,一人驾着一辆马车离去。天意使然,这座山短暂地接待了一批想做主人的客人,几十年後,还是归于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