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夫读圣贤书几十馀载,对‘庄周梦蝶’颇为感慨,人生虚幻,及时行乐,更要有一颗豁达明洞的心。这名字我从前觉得不好,如今这把年岁,却还觉得自己所为配不上这两个字。”
孟是妆被他说的晕头转向,只听明白一件事——他这名字没什麽不好的。
但若要再明白,估计也得读上几十年的书。
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厌学之心骤起,一推桌上的宣纸,破罐子破摔道:“原来如此,做女子正好。”
柳先生看出他的态度又懒散起来,嗤笑道:“一无所长,说自己是个人便罢了,可别毁女子的名头!”
孟是妆支着脑袋想了约摸一炷香。
哦,这老头说他不配做女人。
他咧起嘴,四下找起那把已默认给他用的木兰剑。
柳先生知道这不是个尊师重道的好货色,讽刺完立马施施然走了。
一侧,等候许久的邵蒸见孟是妆摸起剑,站起身:“正好,午膳还需片刻才用,末将指点殿下几招。”
孟是妆几乎被半拎着去了甲板上。
今日江面上的风不急不缓,宛如水流般。孟是妆推拒周先生的劝阻,卸下自己右手的夹板,将木兰剑和自己的手掌捆在一起,看得周先生直皱眉。但孟是妆自觉这几日手舒坦许多,并不觉得这一会儿工夫能出什麽事。
邵蒸身着便服,并不用真刀真枪,随手支了一根木棍,还同样让出一只右手。
孟是妆没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素剑山上大多弟子学艺不精,全靠不入流的手段拼个半斤八两,在他眼中,赢就是赢,哪怕对手礼让,那也是赢。反正对方不是缺了赢的心,就是缺了赢的脑子。
他在邵蒸几步之外,打量了邵蒸一盏茶的时候,几步跃起,朝邵蒸冲了过去。
邵蒸稳如磐石地站着,一棍朝下翘,便想撇开孟是妆一往无前刺来的木兰剑——
他确实看轻了孟是妆。
这源于他和卞红秋多年以来的习惯。
卞红秋是他手把手丶一招一式教出来的,但养尊处优,王府衆人个个怜惜,所以同他习武也意在强身健体。他那些凌厉的把式从没在卞红秋眼前亮相过,从来都是消磨时间的花拳绣腿。
孟是妆初见便执剑,後来摸出木兰剑,也从没真亮刃,像是惊惧不安的小儿抱剑玩耍,只为恐吓旁人来求自己安心。况且他这身板,比卞红秋这个花架子还瘦小一圈不止,邵蒸一心二用地想:这副骨头架子,估计砸起人来比捅人刀子疼。
所以,当他被孟是妆又快又狠地劈开木棍,闪烁着银光的木兰剑蹭过他的鼻梁时,他才惊醒,此前宋静妍和孟是妆说,他也可以做一把剑是什麽意思。
他本想甩着棍子溜一圈孟是妆,这会儿不得已退开,几步滑到旁侧的侍卫身前,扔下被削成花的木棍,反手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不馀喘息地逼近了孟是妆。
孟是妆并不胆怯,刀剑交锋之际,他便摸出来邵蒸究竟有多大的力气,桅杆似的腰肢一折,从刀尖下踩了串凌波微步,溜到了邵蒸背後。邵蒸反应极快,背过手就是一刀,孟是妆凭着自己的记忆使了一招“沧浪诀”,从刀背穿过,在邵蒸转过来的一瞬间,往他衣襟上生了数朵浪花。
邵蒸已经感觉到胸前是一片轻微的刺痛。
孟是妆右手的力气大不如前,倘若还是未伤的时候,估计可以在邵蒸的骨头上雕花。
邵蒸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手,双手一换,直斩孟是妆的右手。
孟是妆这下不敢硬接,侧身要躲。然後,邵蒸以一种他预料不到的速度调转了刀尖的方向,挑开了他缠在右手上的布条,另一只手擒住他的腰,叫他不能再动。
邵蒸没说好或不好,他松开气喘吁吁的孟是妆,一拨自己炸开花的衣裳,也不觉丢人,点评道:“力气太小,反应太慢。”
孟是妆怎麽会不知道。
他顾不上邵蒸的话,在邵蒸松开他的时候,就跌坐在地上,眼前又闪起数不清的金星。
周先生忍不住大声道:“你如今还在调养身体,当然受不了大动干戈。”
孟是妆只觉得自己越吃药,把身体吃得越虚弱。
邵蒸看着孟是妆干瘦的身体,不免觉得好笑。
从前卞红秋身强体健,他多想带卞红秋练些真把式,如今孟是妆天赋根骨俱全,却只好练些强身健体的招式。
宋静妍蹙眉对孟是妆道:“点到为止,你现下在吃药。”
孟是妆想起老居十年如一日的咳嗽,不禁疑道:难道老居的身体不是自己病的,是药吃病的?
周先生上前支撑他起来:“你现在吃水药,吃了便吃不下饭,自然力气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瘦。等船靠荔城,为你制些药丸便会好上许多。”
孟是妆听不懂水药药丸,沉迷在自己的头晕眼花中。
他自顶了“粉蝴蝶”的身份,读书时也头晕,练武时也头晕,晕了两三个月,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来到了梁王府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的京城。
进京第一日便赶上大朝会,宋静妍如今是白身,只好以梁王府的名义上奏折。朝中并不晾着他们,车马一落,顺水推舟便叫梁王府的人不要耽搁,在此次朝会就向陛下述职。
孟是妆一路从大虞开国听到武帝自毁长城,又到骄奢淫逸的灵帝,当今尚没什麽建树的陛下,听在耳朵里,不知道什麽叫误闯天家,更不明白柳先生口中京城局面“凶险”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有多可怕。
他穿着无品无级的衣裙,第一回站在宋静妍身前。
太极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後知後觉开始心慌。两侧衣冠整肃的文武百官皆看不清面上的表情,黑甲兵卫恪尽职守地执长枪而立,殿中黑白两色间,金色台阶级级朝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天子端坐明堂,语气淡淡:“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