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郡主(十)
孟是妆知道梁王府的事情不多不少。
梁王府的人并没对他三缄其口,但告诉他的也大都是宋静妍默许可以说的。他无意探究更多,且本性不爱听这些拉拉杂杂的陈年旧事,一听就头疼。
自觉头脑简单的孟是妆不想在心里装那麽多恨——尤其还是别人的恨。
他从素剑山的十二道门一步步走出去,这是连老居也没办法说的事。年纪再小一点儿的时候,他拖着笨重的素剑,在校场上看柯从周那时便潇洒的身影,他幻想过自己拖着素剑也能拖出大本事,然後将山上欺辱他和老居的人逐一挑过去,还要很洒脱地剑下留人,最後甩下素剑放声大笑,带着老居飘然离去。
几代人的仇和怨会在他身上终结。
而恨也不会留在他身上,一场简单又直接的对决就该消弭他的仇恨。
可惜,不知从什麽时候起,他满心愤恨丶怨天尤人,像一柄被仇恨浸泡的血刃。
时至今日,回忆起素剑山上的时候,他仍有种超脱了身体的疲惫。
自己的恨都尚且如此,何况是别人的情绪?
梁王府中人说的沙场铁血丶外患忧国他更不懂。
老梁王爱去哪去哪,国中不平就留在京城,忧虑外患,那去上扬也无可厚非,反正不谋反不偷懒,皇帝为什麽要吃饱了撑的和他计较?而且十多年都过了,边关守得好好的,京城也好好的,那就更不必计较了,为什麽梁王府的人个个如临大敌?
为什麽薛皇在他们口中又那麽面目可憎?
总而言之,他们和孟是妆说不来,孟是妆也不爱听。
他随这些人北上,路途中也渐渐明白,医者不是说给他就能给他的,于是听完叫人耳鸣的早课,和邵蒸练完剑,有闲暇的时候就往周先生的小院里跑。好在周先生不嫌他打扰,也不爱同别人一样说些碎嘴的话,孟是妆便很爱来这里。
从前老居久病他成医,所以偷起师来也不费力。
周先生和他相处久了,竟也意外地觉得这小孩还不错。
虽然相貌略伤眼,但背挺得比竹竿直,因此没有猥琐的气质;面上看起来愤世嫉俗,眉骨之下藏着深重的戾气,不过从没见他发过脾气。
有时叫孟是妆折腾一些工序繁琐的药材炮制,也都能耐心地搭把手来。
周先生躺在摇椅上晒日光,望着孟是妆还是看起来稍显阴沉的眉眼,心道:人不可貌相。
他将摊成扇子的医术合上,准备考孟是妆昨日叫他背的药材,这时,秋河从外边来:“殿下,吏部尚书夫人递了帖子来,邀殿下去群芳宴赏花。姐姐说不妨一去。”
孟是妆“哦”了一声,随手把自己方才脱下的珠花插回去。
秋河上前一步想替他扶正,却被他摆手拒绝。
孟是妆便和周先生道别,只说晚间再过来。
秋河看见这一幕并不多说什麽。
孟是妆心知自己是西贝货,本来他从不知道什麽是分寸之内,也没特意去讨教自己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但这些日子下来,梁王府衆人除了因他不能对旧事同仇敌忾外,居然对他十分接纳。
秋河跟在他身後冲周先生行礼。
送走他们,在摇椅上瘫了一早上的周先生终于站起身,预备去看看孟是妆晾晒的药材有没有差错。宋静妍却接着来了。
周先生以为是那些老流程,一边查看药材一边道:“那孩子来我这儿学学岐黄的门道,旁的事没做,也没多问。”说了这句,与从前还是卞红秋在的长篇大段比起来略显简陋,他直起腰想了想,“他那手还要些日子才能修养好,身上的内伤清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想起此前向宋静妍事无巨细地禀报卞红秋的事,连卞红秋来他这儿喝的什麽茶丶喝了几口茶,夜间会不会睡不着都要知道,不免摇头。摇完头,才发现宋静妍自进了院落以後就没动静。
周先生侧脸去看,宋静妍站在那儿,横波为她撑伞。
横波也以为宋静妍是来问孟是妆到这儿做什麽的。
京中事忙——陛下大方封赏了郡主以後,宫中却再也没动静了。半个多月,宋静妍忙着联络旧人,走动各方势力,收集在上扬传不到的消息,常常夜中乔装出府,午时才乘着邵蒸一大早牵出的马车装模作样地回来。
于是书房丶习武场都不见孟是妆,一问才知他总往周先生这儿跑。
横波还想这份赏花贴应该是要支走孟是妆。
没想到,宋静妍站了一会儿,神色淡淡地开口:“近来奔忙,这两日难得休息,夜中却睡不好,劳周先生为我开两副药。”
周先生和横波齐齐愣在原地。
周先生最快反应过来,道:“好,宋姑娘等等。”
横波却撑着伞欲言又止,直到拎过周先生开的药,话都没出口。
宋静妍回房吃了药,一个中午却睡得噩梦连连,醒时大汗淋漓,再去回忆,梦中什麽内容也不记得。她捏了捏眉心,念了几句清心咒,还是觉得胸中有口郁气吐不出去,静坐许久,还是换了衣裳去书房。
书房内,柳梦蝶正研习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