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郡主(十二)
入宫请罪,自然不会八擡大轿来请他们。
这里离宫墙不远,孟是妆没被梁王府的金银窝养出软骨头,走两步也没什麽。可怜方常均,他刚才被孟是妆一拳掀到马下时不知撞到了哪儿,这会儿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打着晃,脸上的伤疼得要麻木,几乎兜不住自己的口水,十分地狼狈。
他脾气上来了,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指着孟是妆,一会儿指着前头领路的白衣公子。
但谁也没理他。
方常均怒火中烧下也顾不上走路,一个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前头的白衣公子转过身来,孟是妆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好像是无奈,又好像是担心,但并没更多关怀的动作,反而十分无情地支使两个官兵将方常均粗鲁地拎起来。
四条腿帮着走路,方常均破罐子破摔地卸了力气,两条塞不下的长腿在地上拖着,就这麽被拖进御书房里。
如今是人间九月,宫道间飘散着浓烈的桂花香。孟是妆第一回越过太极殿,看见想象中本该气势磅礴的宫城内,雕梁画栋也无丶仙鹤神鹿也无,只有一堆弃之不管的废墟残骸,林林总总占满了整个宫城。而御书房和陛下就寝的地方委委屈屈地缩在太极殿後,甚至没有梁王府一半大。
无怪梁王府旧部刚回京,会对陛下慷慨的赏赐那麽如临大敌。
真奇怪,皇帝放着仙宫不住,却要住废墟里吗?
孟是妆压下疑惑,跟着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更加浓重的药味覆盖了窗外的桂花香,药味浓到几乎化成实质的苦。孟是妆嗅着舌尖都已经发苦,他站在御书房内,身侧的方常均被随意扔到地上,这会儿正费力想站起来。
薛皇坐在上首,不着朝服也不戴冕旒,孟是妆总算能看清他的容颜。他容颜憔悴,眼睑总不自觉向下垂,唇色全无,只有内侧弥漫着一线红,似将咯未咯的血含在口中。看起来就真像是个病弱温柔的富贵公子。
卞子薛将朱笔搁到一旁,发怒也好丶敲打也好的话,在擡头看了一眼孟是妆和方常均後,全都堵回了嗓子眼里——方常均扭在地上,站起都难;孟是妆站得人模人样,发髻却歪得不成样子,头上还顶了些乱七八糟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他捂着胸口咳了一声,“江忠颐,带郡主和世子下去梳洗一番。”
守在一侧的江忠颐应是,随後朝往陛下身边去的白衣公子使了个眼色。
孟是妆捕捉到这番互动,但紧接着就被江忠颐指派的小太监领去了偏殿。踏出御书房时,他听见有道始终不急不缓的声音响起:“陛下将臣支使出去,就是为了把药赖掉吗?三岁小儿都知道要爱惜身体,陛下却这样作践自己……”
这声音的主人说话时很从容,话里行间却蕴着质问。
孟是妆没有回头,到了偏殿,佯作好奇:“那位穿白衣的大人是谁?”
薛皇的後宫明显人手不足,宫婢没见一个,小太监们手都巧得很。只见领他进来的这个小太监手指纷飞,几下将他繁琐的头饰一一拆下,又取了一把梳子从头到尾把他的“稻草”理顺,芍药花瓣垂落满地,嘴上恭敬地回道:“回郡主,那是濮阳大人,是陛下御前的讲经博士。”
哦。
孟是妆立马把人和事对上了号。
宋静妍太忙,京中的人和事大多是柳先生早课的时候当闲话说给他听的。
柳先生是先帝时期的探花郎,按理说这种出身,怎麽样也不会沦落去梁王府做书房先生。可惜,先帝在世偏爱女子,偏爱到大刀阔斧丶不管不顾开设了女官制度,又在多方阻力下强行开了女子科考的先河,其中一团乱麻的过程不说,还专留了一榜头两名给女子。
但柳先生自诩不是信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人,于是在翰林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直到薛皇上位。
和先帝一样,薛皇陛下又大刀阔斧丶不管不顾地废除了女官制度。
要说先帝刚开设女官时的确左支右绌,但他老人家从不听劝,把自己削成光杆司令也要一意孤行,总算女官制度已推上正轨,当今陛下却二话不说给废了。
这父子俩不是闹着玩儿吗!
这还都让柳先生对朝廷抱有一线希望。
——直到境西王谋反,当今陛下用左澹十八洲换了一个濮阳词回来。濮阳氏本算京中大族,境西王谋逆时几乎全军覆没在反贼刀下,只剩了一个刚入朝不久的小公子。
柳先生和孟是妆念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简直化身成“痛心疾首”四个字。
卞家这两代皇帝都是多情种,不管爱男人还女人,总而言之,都十分轰轰烈烈,大有“以天下为聘”的意思。
孟是妆初听这件旧事时还有些啼笑皆非。
六郎和他一齐在书房中听课,私下里和他说,但凡能扭转大事的情情爱爱,都是些真相不便说出口的托词。
孟是妆很诧异他一个几岁小孩能说出这麽深沉的话,六郎当即抹着鼻子:“我娘说的。”
“父亲做了个冰院子,和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娘亲喜欢,所以他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可是後院里的每个姨娘都去里面住过。”
这还是个高门大宅里长出来的少爷。
孟是妆叹了口气要安慰他,就听他继续道:“我娘亲也是,说要追求爱情才和父亲和离,其实是父亲不懂树大招风,她觉得父亲如小儿怀金,迟早被人盯上,为了保命只好找借口逃。”
所以把他丢给阿嬷来养。
六郎未开始流亡的环境想必总需要动脑子,柳先生说个阴谋诡计的头或尾,这小孩顷刻便能反应过来,总之很不像个小孩儿。
孟是妆本来很信柳先生说的情爱托词——他经历过最大的事就是罗舜对他的设计,罗舜的私心大概全出自他奉为所有的喜怒哀乐,否则他已是掌门,又不往别的山头扩张,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猫捉老鼠,皆是心里那口气没出完。
京城是数不尽的素剑山,天下更是数不尽的京城。
看来拿他从前那套论如今的眼前事,确实太肤浅了。
这是孟是妆头次有羞愧的感觉。
他心中思绪复杂,一擡头,小太监已经为他重新改头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