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单手握着玉珏,拍了拍李明河的肩膀,“所以,六郎是怎麽说的?”她理解李明河,忠心有馀,不会擅作主张,既然回到自己身边,何以还有别的事瞒她?想来,除了她那个多年未见的儿子,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李明河只好照着六郎的原话说:“六郎丶很想念你,会助小姐一臂之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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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是妆发现六郎有些不对劲。
他连着几日都看见六郎躺在老柳树上,一手垫在脑後发呆。这小孩私底下其实话不多,可能平日里装着天真无邪的样子应付邻里把话都说尽了,但没有这种精力耗尽的疲惫。他想了想,卷起六郎放在石桌上的书,敲了敲柳树干。
六郎回神,立刻跳下来:“阿兄,你唤我?”
孟是妆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别在这儿愣着了,今夜城中有灯会,你去转转吧。”
六郎刚和自己的亲生母亲进行了一场不掺半点真情的私会,一点儿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不想孟是妆担心,扬起笑脸:“好啊,我去挑一盏最漂亮的送阿兄。”正好今日和李夫人的谈话,他得到了点儿东西,传去东岸好叫殿下知道。
孟是妆一眼就看出来他还琢磨了别的意思,便道:“放你出去是叫你去看灯的,半大小孩操心什麽天下大事?没你在,他们也有别的人可以用。少操心些,天不会塌。”
六郎知他关心自己,十分坦诚:“但我就是想操心。”
“阿兄,等左澹十八洲收归朝廷以後,我还跟着你吧。你愿不愿意去京城,我想读书,以後科考,若能入仕,我想做个青史留名丶有益天下的好官。”
孟是妆静静看着他。
可能年岁渐长,也可能身边再没什麽牵挂,他能感觉到年少时胸中时刻燃着的火,这些年几乎快要熄灭了。他精力不如从前,戾气渐消,也不再愤世嫉俗,什麽话都要阴阳怪气地堵回去。他听着六郎算得上是“夸海口”的志向,也只是很平淡地问:“你不是上过柳先生的课吗?”
“还记不记得他说的,青史留名的人毁誉参半。这天下,也根本没有‘好官’一说。”
六郎一天的颓唐在这一刻尽消,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展露无疑。
“我知道,我想试试能不能做第一人。”
孟是妆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如潮落般退却的心气,他从没觉得喘气这麽累,但不想扫六郎的兴,于是轻拍他的头顶,“好,若是西境通了,我就带你去京城。届时不要为梁王府办事了,我能养得起你。”
他一拂衣袍,“记得带够钱。”
然後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六郎放下笑脸,满目忧愁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出门以前,还是按老规矩去给老居上了一炷香。
他拎着三炷香,确信孟是妆已在隔壁屋歇下,但声音还是低低的:“居叔,您在天有灵,让阿兄快些振作起来吧。”一个人为什麽会连□□带着精神都消瘦得这样快?好像当年那个在西流海上从天而降丶救他于水火的英雄,在最该枝繁叶茂的年岁就开始提前枯萎了。
六郎满腹心事,走马观花似地溜达了两条街,又绕去城内最繁华的地方买花灯。
卖花灯的老板认识他,从前还给孟是妆说过媒。见是他来,两眼放光地迎上来,等六郎挑好了灯,张口就是五十两。还在魂游天外的六郎一下清醒了,他又低头仔细地琢磨了几眼自己挑中的灯,心想:方才没注意,这灯镶金了吗?
他也知道自己兄弟俩因“挥金如土”被很多人当做冤大头。不过哪怕去医馆求医的人各有小心思,好歹是真的病了,阿兄因为居叔的原因总对病中之人多有宽容,况且也早与宋姐姐说好,这算是他们在黄雀洲办事的酬劳。
但可不是碰上什麽人都能宰他们一顿的。
于是六郎把荷包一收,脸上还是盈盈笑意:“钱没带够,不要了。”
花灯老板看他面上一点儿不悦都没有,得寸进尺:“不妨事,可以给小公子赊账。”
六郎不想继续和人掰扯,头也没回,手伸到身後摆了两下就要走。老板这才急了,上前要去留他:“诶,公子说一说如今身上有多少……”老板话说到一半,黄雀洲当空炸起了烟花,将周遭喧嚣都往下压住。
这连天烟花怒放的炮仗声中,六郎听见了极清晰的“咻咻”两声,他擡头看去,绚烂的烟火中果真夹杂着两片不伦不类的白。
这是给黄雀洲内暗桩放的信号!
黄雀洲内潜伏的大多还是普通人,真刀真枪抡不动,只能干些传信的活。这信号是告诉他们,上面要在城内有大动作,两片信号是两炷香,要他们在两炷香内会城中落脚的地方回避。六郎立刻要原路返回,街上又冲来一队身披黑甲的官兵,举着长枪驱赶百姓。
他们与六郎擦身而过,六郎注意到他们甲胄上明显不合黄雀洲内编制的编号。
李夫人的话回荡在耳边:“你们在城里的那位管着平民往来进出审查,他送了不少人进来。守备府如今尽在我手中,我会把城内守卫疏散,只待你与对岸的人摔杯。”
怎麽偏偏是这时候!
六郎紧紧蹙着眉,他还没把消息送出去,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会毫无前兆地动手?
但他来不及多想,将城内开始慌乱奔跑的人潮甩在身後,去了与李夫人接头的地方。
消息传进守备府时,李雁正哄着守备睡下。与这封火急火燎送来的信一并到的,还有城中不合时宜的喧哗。灯会虽热闹,但也绝不是这种带着惊惶的声响。李明河已被李雁送去了别院,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心腹。
身後,丈夫略带疑问的声音传来,还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李雁双眼一张,斥着声音都在抖的心腹:“慌什麽!”
她慢条斯理地从心腹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垂下寝衣宽大的袖袍,一点儿破绽不露地高声回应丈夫的问题,在迈步入房门之前,低声下了吩咐:“去丶放一把火。”
这一把火几乎烧了半个黄雀洲。
慌里慌张想控制局面的知州忙活到下半夜,面颊熏黑丶形容狼狈,正想照老样子去境西王府声泪俱下地请罪,一回头,发现夜中自己指挥灭火的居然是不知怎麽混进来的大虞西境军。他被两柄刀架在脖颈上,颤抖着跪下,擡眼看见还有一处地方火光冲天。
正是他要去请罪拿主意的境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