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帮人在一起混惯了,漆将军喝酒伤心的时候劝慰是一回事,生龙活虎地高歌搅人安眠又是另一回事。
漆子玉在卞红秋身後勒马而停,精气神都掉了一半,见卞红秋要回府,立刻叫住他,抓耳挠腮地想着卞红秋对救命恩人的称呼:“殿下,您府里的美人伤好了吗?属下什麽时候能唱歌?”
卞红秋望着漆子玉萎靡的眉眼,一点儿也不愧疚。
“美人伤得太重啦,委屈漆将军了。”
漆子玉垂着眉毛摇头,“殿下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属下告退了。”
卞红秋颇有风范地一摆手,一回头宋静妍站在府门下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卞红秋心一虚,面上很稳得住:“静妍,洲中诸事已定,我听横波说,你夜中很晚才睡,还是要养好身体,旁的烦心事都放一放。”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胡说些什麽,但在宋静妍一变不变的眼神下止住了话。
宋静妍退开一步,示意卞红秋先行,落後他半步,二人一同往府中去,才听她嗓音淡淡:“殿下出息了,连漆将军都骗上了,明日是不是要去骗三岁小孩了?”
卞红秋沉默听训。
他身後的宋静妍软硬兼施:“旁的烦心事没有,也就殿下的终身大事让我看了捉急。”
卞红秋:“这种事急不来。”
宋静妍:“急不来,所以殿下就什麽都不做?”
卞红秋停住脚步:“我不做,你们也什麽都别做。”
宋静妍语气依旧:“听殿下吩咐。”
被宋静妍三句两句,卞红秋立刻心头堵了起来,步子一转:“我去看看府中的校场休整得怎麽样了,姐姐不必跟着了。”
又赌气。
宋静妍叹气,应道:“是。殿下别忘了,明日开兰州知州设宴请殿下过去。”
卞红秋的声音飘远:“知道了。”
卞红秋在府中新扩出来的校场转了一圈,原本的守备正是李雁死于黄雀洲攻城当日的丈夫。他并不避讳是不是刚死了人,此处是除了境西王府和州府之外最大的府邸,能勉强容得下梁王府一干人,便被他征用了。他无所事事绕了一圈,因宋静妍的话,也不敢去找孟是妆,就绕去了书房。
书房摆了张小榻,後头不伦不类添置了些寝居里用的东西。
这守备府还是不够大,柳先生年岁虽大,但并不挑,顺理成章地实现了住在“黄金屋”中的美梦。他在城中要处理的事务不比卞红秋少,忙得老眼昏花,好不容易喘口气,卞红秋又把六郎扔来了他这儿。
今日刚找到由头放了六郎一日假,远远见有人朝此处来,连口中的香茶都来不及咽下去,腿脚灵活地从桌案前窜起来,要把“不接客”的牌子挂去外头。可惜年岁摆在这儿,比不上身强体壮的卞红秋速度快,只好遗憾地把人请进来。
卞红秋感受到了柳先生的不欢迎,便道:“我取本书就走。”
他在浩瀚如烟的书阁前梭巡半天,又开始发起了呆。柳先生见他半天不动,背着手老神在在地溜达过去:“殿下想找什麽书?”
卞红秋猛一回神,连自己刚才发什麽呆都想不起来。
他迟迟不应声,早听府中那些“猴儿”把他底裤扒干净的柳先生一个字不多话,笑着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殿下,看不进书也不必强求。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真不愧是六郎的先生,说的话都一样。
卞红秋没好气道:“行了乐以後呢?怎麽收场?”
柳先生很是光棍:“为什麽要收场?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三番两次千里相逢的缘分可不多见。难不成要眼睁睁地人为一场‘有缘无分’?行了乐,能不能收场丶怎麽收场,自有老天定夺。”
卞红秋移开眼,“我不信天意。”
柳先生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那殿下就是信事在人为,既然如此,还有什麽好担心的呢?”
卞红秋真是和这群人说不通!
他怒气冲冲地甩袖走了,留柳先生一脸得逞的笑,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都打发走了。”
卞红秋满府转着,简直看不见一个合心意的人,自己的居处又让给孟是妆养伤了,前几日一直忙,偶尔回府也只去孟是妆床前坐一坐,如今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真是天理难容!他只好提了马去淮河边上的营地,浑身火气泄在箭靶上,第二日继续端着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具,去开兰州知州定的酒楼赴宴。
开兰州现任知州名崔越,年方三十,是境西王叛逃後,薛皇从世家子弟里一手提拔的,不失才干又肯吃苦,这些年与驻扎在开兰州的西境军倒相处出了些情谊。如今卞红秋要率西境军向前推进,便挑了个不太误事的时候摆上了点儿小酒。
他还没蓄起胡须,身长玉立,执盏先敬卞红秋:“陛下殚精竭虑,但到底身在朝野,十八洲之事全得赖王爷。”
卞红秋当然不敢受,对方的话诚不诚挚是一回事,但既然把薛皇放在前头,他一个王爷,怎麽也不能受功。
崔越此人出身世家,身上却没世家子的孤高之气,也并不是想在言语上给梁王设陷阱。他微微摇头:“黄雀洲州府在王爷入城前种种举措,摆明了已知自己抵抗不了朝廷,还是不肯罢手,要让这些无辜百姓拿命为他燃最後一段火,实在可恨!”
黄雀洲的动荡时日不长,邵蒸把城中百姓重新入户以後,颁布了薛皇于盛元十年新定的法规,将田税兵税等与回归中央的各州看齐,宣告此地回归大虞,然後宋静妍遣了几个人混在百姓堆里当托,演了场痛哭流涕的戏,顺利哄走了去朝廷复命的监军。
如果是境西王刚控制左澹十八洲的那几年,亲身经历的百姓应该还能如脱离火海般对朝廷感恩戴德。
那时境西王把十八洲当成不会下蛋的母鸡,做的是杀鸡卖肉的生意。按他自京城往西境途径各州的做法,杀人放火丶抢粮抢钱,好像百姓是只能割一茬的韭菜,比关外从前杀进大虞屠城的蛮夷还要野蛮。
後来,眼见十八个洲都填不住境西王的胃口,又无力再去祸害别的城,他手底下的人总算把他劝住,放十八洲百姓休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