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十二)
孟是妆在榻上躺了几个月,骨头都躺软了,这会儿也十分手痒,因此毫不犹豫走上前去。他穿着舒适的宽袍大袖,使起刀剑来颇为不便,左手两指勾住刀鞘上的旧缠布,将右手连同刀柄和碍事的衣袖一块儿捆了,左边还是放任自流地垂下一片飘逸的衣影。
漆子玉举起长枪,左脚後撤半步。
他是当初亲临明浑州事变的人,也曾与孟是妆相处过数月,对这个握着一柄短剑就敢爬上旋涡中心的少年印象深刻。真正的郡主殿下“娇花”般卧着风浪便折,梁王府前途未卜,他与所有先王旧部都不愿把未来托付于那时的卞红秋,但也无法真的割舍离去。
至于孟是妆,他身上无疑有令所有人都钦佩的勇气。
漆子玉彼时守在京中梁王府内的郡主榻外,见过孟是妆夜中不安地拾起木兰剑,也立在他身後看周先生为他取出手掌碎骨的全程,领教过孟是妆用残疾的手掌挽出的锐不可当的剑风。
他也很好奇,十年以後戾气和锐气都从眉宇间褪去的少年,现在提刀是什麽样子的。
孟是妆并没急着动手,他已经忘记年少时和漆子玉对过的那麽一两招,但也记得,自己那时不管是力量还是技巧都远输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自幼年习武起,很长一段时间都用着不称手的剑——那一柄一度高于他身量的长剑,要他双手抱住使尽浑身的力气才能拖动。将那把剑遗弃在素剑山後,他特意为自己挑选了许多能轻松拿起的短剑,但常常连剑出鞘都不顺手。
可他不愿意去回忆那柄剑的样子。
然後是老居的双刀。用起来便更不顺,双刃早爬上斑驳的锈迹,日前他掷出其中一柄道刀救下六郎时,因锈迹侵蚀得薄如纸翼的刀断了一掌长。他抖着两柄刀,觉得这两柄刀离寿终正寝也不远了。好歹是老居给他留下唯一的东西,往後还是收起来不再用罢了。
孟是妆观察着漆子玉的脚步,见对方抵住脚後跟,一枪挑来,他侧身一躲,一刀从长枪之上擦身而过,漆子玉与他一枪之隔,已经感受到了凌厉的刀风,像是湍湍长河中奔涌而下的猛水。距离一近,漆子玉手中长枪就要吃亏,于是他迅速後退几步,手掌灵活向上一滑,银枪的枪头调转,轻轻松松将孟是妆一往无前的残刀戳破。
孟是妆左侧宽大的袖袍一卷,将飞出去的锈刀片团在衣袖外转了数圈,连着已成摆设的刀柄轻飘飘送到地上,单脚一踩,撤出了校场之外。
接着,他全数的心神灌注在右手的刀上。
不过瞬息,漆子玉已经将他看了个透彻。他右手虽伤,两刀如影随形,但并没将左手练成惯用手,哪怕使刀,也还是推着不伦不类的剑招。
刀的精髓在刃,剑的精髓却在剑尖。
摸清了这点儿,漆子玉收拢长枪,专挑不上前。
孟是妆摸不到人,他右手用起兵器也全是靠肩膀和手臂上的劲儿,舞不出什麽虎虎生威的把式。但握刀三年,他将素剑诀填进去,演化出了很多刀上的功夫。他转动右臂,刀影便飞快地动,逐渐成了素剑诀中的“涟漪”。
这一道“涟漪”比之用剑的扩散更快更大,将剑尖无数的银点化成刀锋,如绞肉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
漆子玉并没想躲,他正想请教的就是孟是妆这一招。
十年前孟是妆还是拖着病体,招式无比精妙,发挥出来的威力不过十一。
他盯着眼前即将转到长枪枪头上的“银花”,倘若是用剑,想必最紧要的是剑尖朝向。如今换到刀上,孟是妆这个使出招式的主人自己能分清吗?他抵住枪尾,半分力都不收,直往中间刺——说他有恃无恐也罢丶乘人之危也罢,他们行军打仗练出来的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孟是妆既然还是以右手与他相对,那他也绝不会留手。
长枪与锈刀相触,发出十分刺耳的声音。
孟是妆挥刀而上,绚烂的银花在漆子玉眼前骤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刀刃斜着突出,直挺挺削上了长枪的枪杆。
漆子玉不甘示弱地以掌相推,想故技重施折断锈刀。
一声脆响代替的叫人牙酸的刀枪相磨。
孟是妆手里第二柄刀如他所测一分为二,漆子玉的小半截长枪在空中拖着红缨抛出一道鲜艳的线,最後插入校场之下的土地中。
漆子玉先是望着自己被砍飞的红缨枪头怔愣一瞬,随即眼眸发亮地看着孟是妆。
他们这一批相熟的西境军在守备府中临时扩出来的校场比试斗武,脱衣赤膊都是常事,偶见孟是妆拎着刀来接场,看他有气无力的腰身和两只明显力量不同的手腕,谁也没想到他这只还得靠外物相接的右手能毫不退让地对下这麽惊艳的一招。
他爽朗一笑,将只剩枪杆的长枪抛开,冲底下的人示意给自己找一杆新枪。
“好!我们再来比一场!”
孟是妆干脆点头,从心间蔓延出一股滚烫的热意向全身。
他把右手上的旧布解下来,将两柄刀的残骸妥善安置去一旁,借了一柄军中将士常用的重剑。他还是没有用左手。自右手残废後,他平常干活丶夜间练剑确实有意锻炼左手,但许多时候,还是以右手来对敌。
手中这柄重剑长度合适,剑柄也与他的手掌契合。
漆子玉见他拿到新剑後,二话没说提枪冲来。
孟是妆右小臂一用力,下意识做了一个朝上撬动剑鞘的动作。随後,他立刻反应过来,但漆子玉手中威风凛凛的长枪已刺到眼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戳在剑鞘的镂空处,朝前一推,打断了他拔剑的动作。
他折腰一闪,左手松开剑鞘,任漆子玉将剑鞘挑去天边,在对方未收枪时,使了一记十分标志的“沧浪式”。漆子玉正面迎上这一招,耳边炸开水花将巨石震碎的声响,一朵急浪从天而降,他将长枪压于地,跃身躲开,刚一落地,围成校场足有一成人合抱的木桩便被拦腰斩落。
校场四下寂静一片,随後爆发出一阵叫好。
孟是妆冲漆子玉一摊左手:“漆将军,不必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