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本已站起身手舞足蹈地推搡上了,一听席中庭不耐烦地打断,纷纷坐下,知道这位刚愎自用的将军要说话。席中庭把卞红秋送来的信揉成一团,“请罗娘子过来。继续派一队飞骑绕开月婵洲给梁王送信,一日一骑,别与梁王起争执。”
“其馀人原地待命,不得擅作主张!”
他的一名亲卫立刻应是,转身出主帐请那位罗娘子。
罗娘子原是灵帝宫中人,四十九仙宫被推倒後,奉薛皇之令前往西境相助席中庭,此後一直随军,最擅长的是乔装易容之术,不管什麽年岁什麽人士都能装扮得惟妙惟肖。
席中庭一说要请她来,衆人一下明白他要做什麽,但都不敢出声劝。
席将军为人高傲,做事武断,既不劝人,也不听劝,“封锁月婵洲所有出口,城中一旦有流言传出,不管是什麽人,一律就地格杀。”随後,他转向朝廷的监军,“大人,此等小事,捕风捉影,不必报与陛下和监国太子。”
监军举袖擦着自己下颌的汗,连连应声。
席中庭心头闷着一口气,提步到营帐之外。远处,月婵洲高高的城墙之上燃着对敌的烽火,境西王东拼西凑来的人手艰难地对峙着几方朝廷天降的军队。一片土地,支离破碎了几十年,他心有不甘的君王远在京城,殚精竭虑地处理父辈留下的摊子,还要背着天下人不明真相的骂名。
他回首望着营帐内模糊的光,帐内是噤声攒动的人影。
人影陆陆续续从书房的窗後退下,树影贴在窗外一动不动。最後,柳先生也打着哈欠退下,长桌之上,只有卞红秋和一盏豆大的油灯。他揉了揉眉心,迟来的疲惫席卷了全身。
长桌之上,卷宗信件散乱,数支羊毫笔已被薅秃了笔毛,墨迹墨水乱七八糟地糊在桌上纸上。卞红秋颇有些下不去手,只好拾起几本用来垫纸的书,胡乱塞到书阁中。这里除了守备府中原本的书卷,还有他们从开兰州挪过来的,书阁因此显得十分拥挤。
卞红秋一把没塞进去,只好将阁子里原本折卷的书取出来捋好。一片轻飘飘的纸从书里掉下来,他捡起一看,是张折了两折的黄纸,摊开细看,是一张庭院设计的图纸,右下角标注了几个小字“平德二十三年绘,文机云奉妻之嫁妆,一笔万金,盼婚期落定”。
他看着这一行字片刻,将右下角的纸张一翻,映入眼帘的是他相当熟悉的笔迹,是宋静妍写的“来年春上吉,月俸三十石,与梁王府借银千两置府宅,算作聘礼,迎君入府”。
卞红秋又将书卷翻起来,是本前朝无名诗人自编的诗集,诗风自然清新,多写年少时游览山川田园之美。是宋静妍从前常读的一本。
他们从开兰州发兵紧急,很多东西来不及收拾,此次他回去也有旁的事要办,只让人先把东西收到箱笼中带来,并没妥帖地收拾好。他想了想,把诗集和图纸收好,压在了宋静妍多置办的小桌抽屉之中。
卞红秋的疲惫突然凝住,他回了主院,拿出自己此次专从开兰州的临时府邸中取来的剑匣——这把剑宋静妍替他寻了许久,在他和孟是妆相遇的道海城内辗转寻来,王府和西境军所有的剑器师父都说是好剑,以黑玄铁揉钢和特殊的材料锻造,能使剑身白如雪,削铁如泥丶多年如新。剑身上刻着凌厉又柔软的水波纹,刚柔并济。
除却剑鞘上的暗扣坏了,是把一点儿瑕疵都找不出的好剑。
卞红秋亲自寻了材料,量了剑的尺寸,动手做了把贴合抱剑的剑鞘,已经是个很能送出手的宝物了。
他轻轻松松托着剑匣,谁都不要跟着,好像方才没和孟是妆见过面一样,“归心似箭”地去了仁济堂。
仁济堂中静悄悄的一片,卞红秋抱着剑匣在外徘徊了一阵。月上中天,他听见风的声音,还有仁济堂後杨柳叶沙沙的摩擦声,小院中井水激荡。卞红秋细细打量着天色,不在乎自己究竟要等多久。他知道孟是妆约摸辰时三刻会打开仁济堂的门。
他可以在街头街尾绕几圈,然後自然而然地入门拜访。
六郎那时还不会出来与孟是妆如影随形,他可以……
一颗石子飞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卞红秋一擡头,朦胧的弯月下,孟是妆举着瓦片弯下腰:“梁王殿下,您无处可去吗?在我家外鬼鬼祟祟地做什麽?”
卞红秋第一反应是抱剑离开,宋静妍的话响在耳边,他费力压制自己被抓包的复杂心绪,仰头看人:“夜深了,你怎麽不睡?”
仁济堂各处屋顶有些破损,下雨天漏水是时常的事。孟是妆预感自己这次跟着卞红秋出去办事,短时间内回不来,便想将仁济堂各处有问题的地方修补一番。干到半夜,觉得最後几片砖修完了再歇息,刚将碎的瓦片揭下来,就看见街中有人走来。
他本还没有在意,直到对方在仁济堂外站定,又徘徊不肯离去。
孟是妆:“睡了怎麽捉贼?”
卞红秋假装没听清:“孟大夫,夜间不知迎不迎客?”
孟是妆补好了灰泥,声音不轻不重:“不迎。”
然後挑着担子飞下了屋顶。
卞红秋继续抱着剑匣等,听见後院中收敛的声响——孟是妆应该挑了水净手,推开了一扇门,但是没把门关上。随後又有走出来的脚步,好像还搬动了屋檐下几盆混着种的花草,随意地洒了几把水,接着,是折下柳枝的声音……
直到天蒙蒙亮,大发慈悲的孟大夫总算来开了门。
忙活了一夜的孟是妆不见一丝疲惫之色,满脸都是“你怎麽阴魂不散”的表情。
卞红秋跟在他身後,看他顺手在堂中前台摆了一个瓷瓶,瓶中是新鲜柳枝,垂下一颗一颗水珠。接过孟是妆掀起的帘子,走进後院,厨房已经燃起了灯,院中石桌上放了一壶热茶,孟是妆用破了个口的旧碗给卞红秋倒了茶。
“快喝,喝完就走。”
卞红秋喝了茶却不肯走,“阿是,我听他们说你的刀断了,来送你一把剑。”
他把剑匣架在石桌上,“算是你此行护卫我的报酬。”
孟是妆这才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一边问道:“什麽剑?”
卞红秋借着後厨投来的光,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好剑。”
然後,他看见孟是妆表情散漫地拉开剑匣,面色却慢慢凝固,越来越难看。到最後,眼底的暗色几乎要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