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十五)
孟是妆要被扑面而来的香风迷得晕头转向了。
卞红秋俯身拉他,鬓边斜出来一根款式简单的银钗,缀着一串飘逸的银海棠花,轻轻敲在他的脸侧。这麽近的距离,孟是妆回想起那个荒唐的夜里,这次没有醉鬼浑身的酒气,只有初闻清贵馀韵微苦的女儿香气。
“你……”
孟是妆陷入沉思,眼神一啄一啄地瞥向卞红秋的脸。虽说他与卞红秋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也大概摸清楚了对方是个什麽性格。在他的观念里,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更改的。好比他自己,从前至今,都是一副一言不合要串人的死样子——只是现在死气沉沉的程度更深了,很难和旁人达到“言”的地步,所以看起来似乎沉稳了许多。
而卞红秋在他的心里,一直是当初道海城码头上话都不敢大声说的粉蝴蝶。
哪怕如今权势在手,整个黄雀洲都由他把控,堂堂梁王殿下醉酒轻薄一个良家妇男,无耻一点儿大可随意揭过,他倒三分羞耻七分视死如归地表起了真情。于是更让孟是妆觉得对方与年少时比起来没什麽不同。
只是卞红秋恢复男儿身,让他没有“粉蝴蝶”长大的实感。
现在却好像让他亲眼看见了“小仙子”长大成人的样子。“仙子”美貌不减当年,现在更是美艳又大方,素钗青衣都十分耀眼,尤其那双细长的眼,如鈎子一般紧紧抓着孟是妆的视线。他不太懂妆容上的事,只觉得卞红秋应该在五官处微微做过调整,熟悉的人可以一眼认出,不多见的却不会直接将这张面孔联想到梁王。
孟是妆心里止不住地嘀咕。
大虞这些年长久地乱,男男女女那些事儿孟是妆也不是不清楚,骗财骗色也就罢了,骗孩子的都有。小巷窄门一关,勉勉强强把一戳就破的体面拉住了,夜里的声音不知道有多放肆。他在医馆中坐诊,这些病也看过不少,哭诉也听过不少。
所以他清楚,这些人最厌烦听什麽阴阳调和丶男女互补。
他那夜也是扯来想让卞红秋知难而退的。
他又没娶过妻,哪里知道自己究竟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可现在卞红秋骤然再穿女装着实把他惊得不轻。
总不会被他一句话便催得穿上红罗裙吧?
孟是妆无知无觉地被卞红秋拉上了马车,回头梁王府中一衆人面上隐有担心,包括宋静妍也是,站在车外多叮嘱了横波几句,又叫住卞红秋唠叨。反正没一个人露出面对“惊世骇俗”之事的不赞同和愤怒,也没人用看“祸国妖姬”的眼神看他。
他松了口气,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宋静妍:“殿下,最後派去席中庭帐下的信使未能见到他本人,想必席中庭也已有所行动。我观他此次对境西王一党冒进的决定,恐怕不只有陛下病重的缘故,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旧仇在。他是个不怕死不怕伤的疯子,越是大局在握,他越容易做出放手一搏的决定。殿下务必要小心。”
卞红秋不想她太担心,笑道:“姐姐不是让横波跟着我吗?实在不行,横波也能带我和阿是杀出一条血路。”
孟是妆坐在车前,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横波。
这位给他“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还是十年前活泼的模样,仿佛刚及笄的少女,梳着不太成熟的两根辫子垂在肩头,辫子上各别了一朵大红花,听卞红秋夸她,立马从马车窗探出身子:“姐姐别担心,殿下绝不会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宋静妍还是微微地笑:“凡事听殿下的安排,不要擅作主张。”
随後她转身从邵蒸手里接过一把看起来普通的长剑,递给孟是妆:“阿是,此去一路,劳你费心了。春香洲往後的行商通道皆被封上,各地对西境所産货物皆缺,”她顿了顿,“尤其是药材,柳先生年迈,身上病痛不少,许多药材凑不齐,现下,端看你和殿下了。”
她身後,“年迈多病”的柳先生目光炯炯地与孟是妆对视,含笑不语。
宋静妍:“不过春香洲毕竟还在境西王手中,你们的马车与随身之物都不可太过显眼。我听六郎说你只有一把短剑,这把长剑不是出自什麽名家之手,但应该还算能用。”
孟是妆摩挲着手上的短剑,还是接过了这柄长剑。
卞红秋垂着细长的眼眸,宋静妍几乎能看出这双眼里溢出的水光,她立刻会意:“春香洲内有人接应……殿下扮作女子,一对夫妻带着个小丫鬟,不会给人什麽威胁。”
孟是妆看着宋静妍八风不动的眼底,甚至因为他探究的表情疑惑地挑起眉。他不禁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多半是卞红秋一手安排的,梁王府其他人照章办事丶一无所知。他将卞红秋状似无意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撤开,冷静点头:“寻常夫妻,雇不起车夫,丈夫赶车的也有。横波姑娘车中坐吧。”
横波麻溜地钻进马车内。
卞红秋没着急心虚,反身从马车中拿出今晨刚折下的海棠花,像孟是妆重伤在床的那些日子一样,时不时心血来潮地给孟是妆簪上新鲜的花。孟是妆觉得後脑头皮一紧,正要蹙眉拒绝,卞红秋已先斩後奏地握着他的手扬起马鞭:“走吧,夫君。”
语调略带轻佻戏谑,孟是妆惊愕地看着他,发现他与那日醉後的犹豫懊恼完全不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顺其自然之意,轻飘飘几个字听得孟是妆脊背一麻,卞红秋却早垂下车帘隔住了双方的眼神交汇。
孟是妆面无表情地趋着车,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马车一直未停,黄昏时分,孟是妆才想起掀帘去问:“境西王退守春香洲,四面围城,他怎麽会随意放人进城?”
马车内,横波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卞红秋正握着刻刀在玉上雕花,孟是妆的马车驾得很稳,他眼不花手也不晃,一朵精致可爱的花已渐成雏形。听见孟是妆问,他从马车旁侧的暗格里取出茶壶,在小炉子上煨着火:“境西王当然不会让人进去,但他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去顾及城中进了哪些人这种小事?”
他说着,将一只茶杯推到孟是妆面前:“热茶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