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十九)
李雁不动声色把那杯“霉茶”推远:“方氏父子在京中闹了一场叛逃的好戏,席中庭在各州动兵,他们却能畅通无阻地逃到西境来,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不过境西王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方端为他们作保,文妃与文大人各有筹谋,总之,不仅让他们留了下来,还安排了职务。”
卞红秋笑:“这就是一场心知肚明的博弈。”
“方端被废世子之位後又被流放出京,境西王在荔城大计未成,退出荔城时收容了这只丧家之犬。消息传入京中,镇国公抱着祖宗牌位和丹书铁券跪在宫门口,说废世子已被逐出家门,请陛下明察秋毫——陛下做太子时,在朝臣中便威望甚高,那时老国公应该也想不到,境西王能与朝廷对峙几十年之久。”
所以大虞迟迟未归于一统,陛下久病丶太子年幼,开兰州再度沦陷好像多年前混乱局势的重演,老国公一大把年纪,半推半就地赌上了另一条路。而他在文才武略上始终毫无建树的小儿子,靠着曾在枣山书院与濮阳词读书的情分,就着流连勾栏瓦舍爱好做陛下暗处的眼睛,看看得陛下以命相救的朝臣是否有不臣之心者。
可惜,他那敢当街纵马的纨绔样压根不是装的。
这世上,血脉姻缘是绝大部分人都认可的牵扯。
方家先是有个直接投入境西王麾下的文氏前姻亲,又出了一个领西境兵马与朝廷对阵的方端。其馀的方家人但凡聪明些,要麽干脆投敌与方端里应外合,敢教日月换新天,抢一个新帝的从龙之功;要麽在乱局中学着席家,死死守在陛下身旁。
哪怕自知没有搅弄风云的能力,反正有方常均这个走了大运的“眼睛”,他也只要做眼睛,未来清算之时,保住镇国公府上下也不是问题。
但他又日夜牵挂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的“长嫂”。
病骨支离又几乎算得上手中只有京城一地的薛皇,能在多年间令各州无所串联地先後请罪归服。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将左澹十八洲让出去的陛下懦弱,忘记了他曾经的手段,好像他求着老梁王不要离京丶容忍镇国公不那麽忠诚的拥护,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个狼狈的“光杆皇帝”。
清醒又清白的朝臣早已在太极殿占领了属于自己的地位。
除却梁王府这样还要靠搏命争功来周旋的,就只剩下方家那种胜局已定还自掘坟墓的蠢货。
单就卞红秋所知,席中庭在各州自立时时不时带着自己手下的狼入城挑衅,绝不是意气之争那麽简单。大虞明浑州之下的所有地方法度全无,烧杀抢掠比比皆是,城池境中每座山头占满了土匪强盗,本该太平的世道饿殍遍野。
古往今来的史书百卷,大虞从前又不是没有他姓皇帝,怎麽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个推翻卞家的英雄?
席中庭只忠于卞子薛一人,他是保皇派,那用命保的也是薛皇屁股下的龙椅。
他手下的狼,杀的就是那些半途升空的“帝星紫薇”。几十年来,无一条漏网之鱼。
方家就像一枚还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棋子,两方都要用这枚棋子做自己想要的试探。席中庭或许是薛皇手上最锋利的刀,他也不会擅作主张地觉得,自己比其他放逐在外的臣子要多体面,薛皇说什麽他就做什麽——所以他万事不知一般急令催促方常均父子,对他们的花花肠子一点儿不探究。
这是他对这些算作“并肩作战”的同僚最後的善意。
不过从攻下黄雀洲的结果来看,他们并没把握住。
卞红秋沉吟片刻:“玉玺那边不用再管了,席中庭既然进了城,自有他的安排。文妃将刀亮在夫人眼前,只怕境西王这几日就会有动作。还请夫人的人协助我寻找城中密道和炸药的所在,我也会给十八洲其他几座城传信,着令他们尽快排查。”
李雁当然无有不应。
待李雁走後,卞红秋满脸沉重坐在灯後,孟是妆将剑放下,在豆大的灯烛下被他耳边的银色木兰花坠吸引了目光,然後把视线挪向他的脸上。“灯下美人”蹙着柳叶眉,自言自语:“这可有些难办……三十人,不太够啊。”
孟是妆问:“你想好怎麽行动了吗?”
卞红秋回神:“文妃请李夫人做的事,就是在城墙根下埋线,如我们在黄雀洲境西王府前那样。不过她意在帮境西王脱身,我猜测她手底下恐怕不止一个人帮她做这件事,应该也不止在春香洲一处。”
他冲横波道:“传信给姐姐,让她发动所有我们在十八洲的暗线,请崔越大人携陛下的手信入西境。境西王将各州的守备军都汇聚春香洲,官员也齐聚于此,其他几座城留守的小吏应该很好策反。让晏河跟随护卫安全,邵蒸留在黄雀洲以应万变。”
“让我们留在行宫的内应随时传信,我要确保时刻知晓境西王是否还在春香洲内。”
然後,他扯住孟是妆的手:“明日有件凶险的事要办,不知夫君愿不愿意相助?”
他一边说,一边牢牢扣住孟是妆想挣脱的手,往孟是妆的手腕上系了个绣着松竹的荷包——孟是妆甚至怀疑他是今日加急绣出来的,因为此前从没在卞红秋身上看见过。灯下看不清,不过孟是妆捕捉到了荷包上没收好的线头。
“别瞎叫。什麽事?你的绣工太差了。”
孟是妆一句话转了三个弯。
卞红秋权当自己没听见後面那句话,他对着孟是妆眨了下眼,一派风流多情:“去办件大事,探一探境西王手下兵力的究竟。”
孟是妆沉默地打量他片刻,突然伸手遮住了卞红秋的眼睛。
卞红秋顺势靠在他的手上,横波边走边回头,看一眼少一眼,扒拉在门上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推上门。
卞红秋等了许久都没见孟是妆有下一步动作,他疑惑地擡起脸,鼻尖蹭上了孟是妆的掌侧。
孟是妆被这轻微的触感惊醒,仓皇地放下手。
卞红秋歪着头问他:“这麽半天,你为什麽不亲我?”
孟是妆被他的话烫到耳红,瞠目结舌地问:“你在说什麽!”没有任何防备下,他被卞红秋一把扯住,尾调几乎要破音,屋内桌凳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孟是妆置于桌上的长剑斜斜落下,剑身剑鞘分离,清脆地摔在他们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