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二十七)
在左澹十八洲的最後一日,卞红秋与相伴十年的西境军道别。
这些人里,有始终生在西境长在西境丶为了能推翻境西王还家乡太平的,有从大虞各洲招安来的土匪,走投无路的流民百姓……小将领中,也不乏自京城而来的世家子弟。践行宴上觥筹交错,酒没过三巡就喝倒了一大片。
卞红秋始终坐在上首笑眯眯地喝别人敬他的酒。
西境军收编的旨意上到底有“战时”两个字。不过比当初他父亲一手带出来的上扬边军要强。据崔越“不慎”透露,左澹十八洲的守备会交给席中庭来统筹,西境军中有背景的小将领可以自由决定去留,席中庭拿到名册後,已经选了自己中意的人——无关乎是否要与卞红秋割席,只看本领,又上书新帝沿用原来的西境军驻军制度。
新帝已经准奏了。
所以不舍归不舍,好歹没给他们安排一处鸟尽弓藏的戏,诸君各奔前程,卞红秋劝完这个劝那个,灌两口酒就当解渴了。散席的时候是孟是妆来接的他,东倒西歪的醉汉一大堆,他自诩是有家室的人,不便去抢这些光棍要人照顾的名额。
卞红秋这点儿事别说遮掩,就差跟孔雀开屏似的四处炫耀,军中风气奔放,虽然不常见另一个当事人,但是在卞红秋面前早就敢混不吝地吹口哨。漆子玉满脸酡红地巴拉着卞红秋的案桌,瘫成了一团烂泥,还在撅着脖子看孟是妆。
他是真没想明白啊。
他们殿下好好一风华正茂的男儿,怎麽突然断了袖?还是和没处过几天的孟大夫,情到深处天天穿个女装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酒虫上脑,漆将军那本就不擅思考的脑仁儿一点儿都转不动了,看见卞红秋一个踉跄跌进孟是妆怀里,两人搂搂抱抱地走了。他来不及拽住卞红秋飘走的衣角,眼睛一溜,拉住离他不远的邵蒸。
“邵……邵将军,你说,殿下什麽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你……我……咱们,军中双璧,这姿色肯定和孟大夫旗鼓相当,殿下他有没有过……唔,额……”
邵蒸微笑着把这二百五的脸摁进了果盘里。面对其他下属询问“漆将军叽里呱啦说什麽呢”,简单地回答:“发酒疯呢,哭自己这把年纪了还娶不上媳妇儿。”
这个话题激起了所有人的心酸,立刻七嘴八舌地开始吐苦水,宴席大变菜市口。
邵蒸一边听,一边浑水摸鱼地提着不省人事的漆子玉退了出去,免得漆子玉再胡言乱语。他走出梁王府包下的酒楼,看见前方卞红秋已经趴上了孟是妆的背,而皓月当空,月华一泻万里,在某个清醒空档突然擡头看见他们成双成对的漆子玉,手舞足蹈地嘀嘀咕咕。
他只好认命地拖着个累赘回去。
月下,并没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卞红秋歪在孟是妆的颈窝处。
孟是妆被他不安分的小动作弄得半边身子酥麻:“……你再这样,我要走不动道了。”
卞红秋本还忙得不亦乐乎,闻言擡头:“真的吗?我现在有这种本事?”
孟是妆不想回话,否则卞红秋肯定要不依不饶撒娇个没完,只把背上的人朝上掂了掂,半是威胁道:“你要没醉糊涂就下来自己走!”
卞红秋立刻装死地一动不动了。
毕竟是喝了酒,他安分地装了一会儿晕,就真的睡着了。孟是妆轻轻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还以为卞红秋又想玩什麽新奇的把戏,直到卞红秋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垂下来,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灌进他耳朵里。
孟是妆便走得更慢了。周遭街巷不宽不窄,月色刚好能铺足,他与夜晚的纠葛不可谓不深——少时的黑夜相当于第二个白天,他不是在习武,就是在照顾老居,好像根本不需去睡;後来老居离开了他,他在白天时常晃神,一晃会晃到深更半夜,然後在寂寞的长夜中煎熬到天亮。
他已决定回素剑山,虽然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心情,但忐忑十分地有。有时候,人与自己蕴含了诸多爱恨的地方会有莫名的感应。孟是妆以前不逃避梦魇的恐惧,也不想着怎麽去解决,可近来有了想要了断的想法後,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牵引着他。那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拉扯感,孟是妆倘若“归心似箭”,就一定会从心脏绵延抗拒的刺痛;可要是突生退意,又有産生期待的盼望。
在疏郎的夜晚中,孟是妆感觉自己出了一层汗。
他们现在落脚的城池就是有渡口的那一座,方便他们明日上船。
因为靠近海域,孟是妆甚至能听见海浪静谧地潮涨。海浪声被他越抛越远,直到他擡头看见宋静妍提灯等在驿站门口。宋静妍只是潦草地望了一眼,发现卞红秋睡着了,松了口气,低声问孟是妆:“他们叫你沾酒了吗?我让人熬了醒酒汤,若是饮了酒也喝一碗。”
孟是妆随她上了二楼,一样低声回道:“没有,留一碗给他吧。”
房门一推,素剑正躺在桌上。孟是妆绕过桌子,把卞红秋安置在榻上,他拉下幔帐,又将榻边的两盏灯熄了,一回头,发现宋静妍正对着素剑沉思。他走到外间,宋静妍便把视线挪到他脸上,灯下,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