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姚绮年当即冷笑出声:“怎麽?你自知赢不了,想让我们胜之不武吗?”
他真恨孟是妆。恨到这些年时时眼前都能浮现素剑山灭门的惨状,杀上山的樊里庄与素剑山几乎两败俱伤,幸存的人被别座山头嗅到气味的人捡漏。他们从道海城的码头往回赶,精疲力竭赶回山时,风雨已停丶泥地中的血水都要干透,满山遍野是恶心的烤肉烧焦味,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像待宰的猪羊被捆在高木架上。
为了把这些人救下来,海客师兄险些重伤丧命。
从这些在那个凶险夜晚先後昏过去的师兄弟嘴里,他们拼拼凑凑,得知了孟是妆是从门派内私通樊里庄打开十二道门的人。有幸参与混战还茍延残喘到最後的师兄弟还看见,孟是妆带走了生死未知的扈堂主。但老扈的佩剑丶那柄最引人注目的素剑他们在山门附近发现了,道海城遍寻不见人,若老扈还活着,会狠心不回山吗?
终于,他们在三日前的破败小院中,从孟是妆口中得到了轻飘又冷漠的两个字。
“死了。”
姚绮年冷却多年的仇恨骤然沸腾,他眼中的血丝越蓄越多,将要化成垂下的泪珠。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立在群山“土匪窝”中不伦不类的素剑山意味着什麽,哪怕它充斥着仇恨与诸多上不了台面的算计,哪怕它不繁华丶不兴盛,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但它终究给了他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孤儿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孟是妆怎麽能……丝毫不顾同样在山上长大的一切,引狼入室呢?
越想不通的时候,姚绮年只能把所有的原因归咎于孟是妆恶毒的天性,于是便越憎恨他。
海客伸出一只手掰了一下姚绮年正在颤抖的肩膀,被姚绮年舞臂挥开。
他比姚绮年更加敏锐也更加仔细,在他还没听从师父的命令下山时,就已经知道樊里庄上的事有内情。但真相不重要,柯从周得到了他想要的偏爱;师父着手调开守山门的弟子,孟是妆也马上可以脱离苦海,所有人都将皆大欢喜——如果师父的每一步都顺利的话。
海客看着持剑而立的孟是妆,其实他对于这一场生死之约并不期盼。
他始终理智。一来,他很明白,孟是妆即便背叛素剑山,也是出于自救,在他痛苦纠结的过去,他会用师父苦心布置留下的蛛丝马迹来说服自己,然後怨怪孟是妆不肯等待,但他心里也隐约知道,以罗掌门折腾人的手段,恐怕最後师父也不能如愿;二来……几日前在小院中他们短暂地交锋过,钱七手忙脚乱地拉架,他们四人连同阿无在内全被孟是妆一剑架住——
用那一柄他们当初为解燃眉之急卖出去的素剑。
紫金堂堂主成日吹捧的神兵利器,被他们二十两银子就送进了铁匠铺里。
海客想象自己见到仇人时的犹豫在此刻展露得淋漓尽致。
可师父死了。他没办法什麽也不做,看着孟是妆像一个过客般从自己眼前出现又离开。
海客抢先亮了剑:“还是我……”
他停住了话,他身边的柯从周压住他的手腕,侧身上前挡住了他半个身体。
柯从周如今的气质和年少时大不相同,最明显的,是蕴藏在眼中能压下所有惊涛骇浪的死寂,和孟是妆沉在面容上的死气沉沉不同,他的死寂裹挟着浓重的自厌。这是一根即将枯死又强撑体面的竹,刨开来看,是素剑山上大火熊熊夜晚积蓄的飞灰。
他选择了让同伴出乎意料的打法:“好,我们一起来。”
“小七和阿无与我们的恩怨无关,便在一旁观战。孟是妆,按照我们约好的,生死不论,你如果输了还没断气,我要你的剑和另一只没废的手,你去山上埋着所有死于那场里应外合的同门坟前磕三个头,往後再见,一笔勾销;若是你赢了,我这条命你拿去。”
他年少时张扬又饱含正气的眼眸已经沉进仇恨之中,这是他尽力克制的结果。时过境迁,他在山上受了很多伤,下山後也受了很多伤,皮肉之苦,让他没能像少年时以英俊的皮囊和惊艳的剑术在普通人中脱颖而出。
他泯然衆矣,每日麻木地生活,唯有一些练剑的时间才能让他感觉自由。回到素剑山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将还活着的师兄弟救出丶埋葬死去的人是他们同心协力的结局,这两件事了後彼此又陆续分道扬镳,兜兜转转,陪在他身边的还是最初下山的几个人。
……还有一个与阿无一庙同出的乞丐。
柯从周彼时纠结着谁是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人,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落魄到这个境地。
时至今日,他在道海城中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镖师,州府大刀阔斧地在城中改革,而他想给曾经埋下的同门求一个新坟,却连身边的人都因分歧日日吵到面红耳赤。
柯从周的眸光始终落在孟是妆身上。
他看见孟是妆的右手与素剑缠在一起,绷带垂在风中,好像这个人残废得都很潇洒。一杆细腰立在自己眼前,当初师父连夜缝衣的腰比起少时也没什麽长进……师父啊……思虑到此,柯从周甚至没有停顿,随脑中燃到最沸腾的战意出剑——他用的是老扈的剑,相伴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双剑最後也因为太小被他闲置了。
孟是妆当然不可能不认得这把剑。
多少个夜晚,他在还没这柄高的年岁,在老扈的指导下拖剑练招。他最大的对手现在举着这柄剑,干脆利落地一声响後,孟是妆看见了剑上的铭文,旁侧还歪歪扭扭刻着一朵祥云,旧相识一亮相,他在这个瞬间还恍惚于剑刃上看见了老扈严厉的眼睛。
而下一刻,柯从周多馀的起势挽剑打消了他从心底升起的眷恋。
这不是老扈会出的剑。
他下意识的动作依然没有戒掉,在他朝下一压剑柄时听见极其细小“啵”的一声,两个念头飞快地窜上他的脑海。第一个念头几乎是他这些年用剑与人对招时必定要出现的,连完整的影子还没出现,他下一个下意识动作便也练成了,要用剑鞘抵挡对手的攻势,因为他的前一个动作,他总不能顺利拔剑。
然而,第二个念头“他的剑被人动过”才晃过,他年少时托剑拔剑的回忆与自己眼前雪亮的素剑剑身重合。剑居然十分顺利地出鞘!孟是妆来不及去想那个自己即将入赘的丶颇有家业又貌美贤惠的郎君。他内息一催,素剑未至敌前便如水中龙吟低叫几声,和那日在小院一样,三柄剑架与其上,随後,由素剑诀练出的剑锋如凌冽的沧浪奔腾而去。
“哐啷!”
仅仅一个照面,姚绮年的佩剑断成了好几截,飞出去的长剑碎片划过他的耳垂,将他的头发利落削下一簇,紧随其後的沧浪倾身压来,姚绮年面色一变,宛如身处江海之中,躲无可躲,胸腔一阵炸开的疼痛袭来,直接呕了一口血出来半跪于地。
在旁观战的阿无与钱七上前架剑把他拖开。
姚绮年本欲挣扎,一动胸口就钻心地痛,血似涓涓细流般从嘴角蜿蜒,他猛咳几声捂着胸口调息起来。几日前的交手不过一刻钟,院子窄小,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用上内力与剑诀,他从不曾想孟是妆竟不是毫无自知之明的狂妄。
他抿着嘴角的血。他从来得过且过,素剑山覆灭以後废寝忘食地练过好一阵子剑,一面还想着什麽时候能重建门派,但活下来的师兄弟越走越多,多半又去投奔了其他山头的土匪窝,他茫然于自己对素剑山的感情,剑术又开始荒废。後来身上能卖的东西差不多都买完了,他不能有手有脚地全凭师兄来养,奔忙于生计,就更难静下心来习武。
孟是妆没有给对手喘息的时间,他不再是那个抱剑经过不敢入场丶夜间偷跑来还站不稳的小孩。一招恐怕老扈都不能练得更好的“涟漪”在他掌心转出来,海客自知抵挡不住,只能甩剑不接。而柯从周,他心中其实没有无坚不摧的信念,但玉石俱焚的决绝也相差不多,他找不准素剑所对,发了狠用全部的力气劈一剑上去,手中的剑便也应声而断。
他望着自己断了一半的剑,并没退却,看孟是妆变换剑招,将断口处想象成完好的剑招,如同罗舜想害他之前教他的那招甜头。这麽多年,他用无数断剑丶用不再称手的双剑淬炼自己,现在,也能用已经能算是“破铜烂铁”的剑在素剑下游刃有馀地转十来招。
孟是妆也没有留手。
前三招是试探,姚绮年不堪一击,海客也许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分心练剑,总而言之也不能算个可以看上眼的对手。只有柯从周,他的对手仍然还是柯从周。柯从周游龙地相当轻松,孟是妆就不和他玩试探的招数,一波又一波攻势厉害的沧浪从素剑拨出,柯从周躲不过就用内息化解,素剑越来越近,缓过气的海客要提剑加入,却被柯从周举着剑鞘挡开。
海客吃惊地看着他。
柯从周的眼里只有孟是妆,他手上使了巧劲,隔着剑鞘打出去一股不容拒绝又不伤人的力,将海客震出了校场。
孟是妆馀光一望场下四人,左手一抄剑鞘用风刃划开了右手缠好的绷带,素剑便被柔若无骨的右手抛下,斜插进校场外的地中。裂开的绷带迎风而散,柯从周嗅到了一股浅浅的草药味,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苍白柔软的手掌垂下去,他心里一颤,愧疚和矛盾的怨恨席卷而来。
不等他停招质疑,孟是妆已用左手的剑鞘重现了气势一般无二的沧浪。
这朵浪後劲不足,被柯从周提剑隔档,在剑鞘与剑之间,柯从周积攒了十年怨恨的泪水扑朔落下,他与孟是妆各自用力,对视中是天雷地动的交锋,他哑着声:“我丶我只问你一句,为什麽,要杀了老扈……他丶他也对你很好的,我犯的错我可以偿还,从前我逃走了,今日我还给你,手也好丶命也好,只要你告诉我,为什麽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