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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值房。
崔群丶苏检丶郑合任仔细看着上谕,不禁暗叹宋千昭言辞犀利——啓用吕謇一事,竟被说成是“破除门户之见,为国选材”。这一来,反对者反倒落了个“心胸狭隘丶不顾国家公利”的名头。
“诸位可还记得乾宁十年(太祖年号)辽东总兵贾初旧事?”
崔群一句话勾起衆人回忆。
时至今日,张延的奏疏已呈,宋千昭与其祖父辩也辩了,可内阁与六部要员却出奇地保持沉默。何故?
只因崔丶苏丶郑三人都不愿做第二个贾初,朝中大臣们也不想,除了刚直的宋谏丶徐昂,其馀人等都在暗自权衡。毕竟眼下情形,与当年如出一辙。
乾宁十年间,蒋峰出任辽东镇守太监,吕謇任都督。二人共事边关,引得朝臣忧心——若吕謇再立新功,蒋峰必将借势复起。
群臣遂向太祖上疏,调江陵守将贾初接替吕謇驻守辽东,而将吕謇调往江陵。如此分而治之,朝中诸公方才安心。
吕謇曾评价贾初:虽久经沙场,为人本分,却非统帅之才。後事果然应验。贾初为与奸宦蒋峰划清界限,事事与之相左,更兼刚愎自用。
至乾宁十二年,朝臣终将蒋峰斗倒,贬往黑水崖。未几,贾初在辽东惨败于狄人。
个中缘由,朝臣心知肚明:昔日吕謇与蒋峰配合默契,屡建奇功,甚至令一文臣得以封爵。此败实因党争调离良将所致。然群臣畏太祖问责,竟与科道言官联手隐瞒败绩。直至一年後,方有良心未泯者密奏太祖。
宋千昭言朝廷不可因党争贻误边事,徒留史册笑柄,许多人都认为其暗指贾初旧事。
“崔兄之意,是赞同起用吕謇?”郑合仁面色不太好看,李孰风馀毒未清,朝堂难称清明。
崔群叹道:“昨夜辗转难眠,此等事不该发生在明君贤臣之朝。若非宋司直力排衆议,岂非重蹈覆辙?我等位居要职,自问忠心报国,总不愿落个奸佞之名。”
“乾宁朝大臣是妒吕謇之功,莫非我等也嫉妒他?他已七十有二,犹愿为国征战。纵有些私心,这般老将也难寻了。”
……
听着太子讲了一番贾初之事,她心里有些感慨。
她要阻止的便是这种事情的发生,没想到已经发生了。
而後看向玄殊,有些敬佩道:“殿下以前身在芫阳,却对京师官场诸事,甚至连这等鲜为人知的旧事都了如指掌,当真是所知渊博。”
听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称赞,玄殊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这不算什麽。”
旁人该学的,他一样不落;旁人不必学的,他亦要钻研透彻。自小便是这样。
幼时也曾为此委屈——当其他孩童嬉戏玩闹时,他不是在苦读诗书,便是在勤练剑术,再不然就是跟着老师们研习史书丶对弈棋局。
母後说过,他为此哭闹过好几回,见毫无用处後便不再闹了,转而想方设法偷懒耍滑。今日“失手”打翻烛台烧了书本,明日又“突发”腹痛无法习武。
直到七八岁上,才算是真正静下心来。那时他终于明白,自己与旁人不同。身为大绥的太子,既享常人难及的尊荣,自当肩负常人不必承受的重担。
……
东宫内,因今日宋千昭在朝堂力挫群臣,二人馀兴未尽,太子遂命人温酒共饮。
红泥小火炉上,酒香氤氲,几杯下肚,浑身暖意渐生,倒添了几分燥热。
宋千昭推开雕花窗棂,一阵清冽寒风迎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
正值小冰河时期,初春时节竟飘起鹅毛大雪。放眼望去,殿宇楼阁皆披银装,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难分彼此。
宋千昭倚窗而立,望着这琼枝玉树之景,一时竟看得痴了。
“殿下,臣想去别院赏雪。”宋千昭忽而转头,甚是雀跃。
玄殊失笑:“你又不是三岁稚童,何须事事请示?”
“此乃殿下的住所,未得主人允许,岂能擅自走动?”说罢,便朝殿外行去。
积雪甚厚,宋千昭撩起锦袍下摆,拾级而下。每一步都陷入晶莹松软的雪中,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响,光是听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玄殊倚透过窗户,望着行走在雪地的身影。虽看不清对方面容,却能感受到那份雀跃。他唇角微微上扬,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
不多时,宋千昭在一座假山前驻足,俯身凑近石缝,似是发现了什麽。不知不觉间,雪花已落满他的发间。
玄殊这才回过神来,瞥见屏风上挂着的狐裘大氅,当即起身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