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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第1页）

远方

驻留项目的录取通知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前路，也清晰地勾勒出我当下生活的轮廓——它即将发生一次剧烈的位移。兴奋与惶恐交织，但心底那根自《结构No。1》开始便竖立起来的“脊梁”，稳稳地支撑着这份震荡。

我没有立刻开始疯狂地准备行李或学习德语。相反，我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眼前这幅即将完成的作品中。它需要一个结局，一个配得上这数月来所有挣扎丶沉淀与重建的句点。

笔触变得更加凝练丶肯定。我不再添加新的元素，而是专注于调整已有的色块与线条之间的关系，强化那种内在的张力与平衡。最後几天，我几乎不再使用画笔，而是用手指丶刮刀丶甚至抹布，去摩擦丶揉搓丶淡化某些边缘，使整个画面更加浑然一体，仿佛历经自然风雨的侵蚀与打磨，而非出自人工。

当我觉得再也无法增减一笔时，我放下了所有工具。

《结构No。2》完成了。

它静静地矗立在画架上，比No。1更庞大，更复杂，也更沉默。它不像任何已知的风景或物体，它只是一种纯粹的丶高度凝练的内心状态的视觉呈现。冰冷与温暖，坚硬与柔软，破碎与完整，所有这些矛盾的元素被强行压缩丶融合在一个框架内，形成一种岌岌可危却又异常稳固的平衡。它并不“美”，但它充满了一种不容忽视的丶真实的力量。

我看了它很久，然後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种巨大的完成感包裹了我，随之而来的是精疲力尽的空虚，但这种空虚是洁净的，充满潜力的。

接下来，是practical的准备阶段。办理签证，订购机票，与研究项目方沟通细节。林助理帮我处理了大部分繁琐的手续，他的效率一如既往，只是在确认我的国际保险条款时，格外多花了些时间。

“那边冬天很冷，注意保暖。”他将厚厚的文件袋递给我时，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

“谢谢。”我接过文件，“基金会这边，就麻烦你了。”

“分内之事。”他点点头，停顿了一下，又说，“保持联系。”

清理工作室是一项浩大工程。我买来大量的气泡纸丶硬纸板和胶带。那面黑墙，我最终没有覆盖也没有破坏它。它是我历史的一部分，就让它留在那里，等待我归来，或者等待下一个租客面对它时的惊诧。我将《结构》系列两幅画仔细包装好，准备托运。那些记忆碎片的速写，我精选了一小部分，放入随身行李的文件夹里。

工作台上，那盆根据周禹水彩画买来的丶一直养着的绿萝，长得郁郁葱葱。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把它送给楼下便利店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娘。

“哎哟，这麽漂亮的绿萝，给我呀？”老板娘惊喜地接过。“嗯，要出趟远门，麻烦您照顾它。”我说。“放心放心！保证养得肥肥胖胖的！”她满口答应，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收银台旁边。

处理掉不再需要的画材和杂物，工作室逐渐变得空旷，恢复了最初租下时的模样，只是墙上那些无法带走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出发前一夜，我最後一次睡在工作室的地铺上。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冷冷地照在地板上。我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期待丶不舍丶恐惧丶好奇……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来回冲刷。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最新的一条，是我拍下的打包好的画作和行李箱的照片。

我打字：「明天走了。」「有点怕。」「但更多的是想知道，在那里能画出什麽东西。」「你会怎麽说？大概又会用投资回报率那套来分析一遍吧。」「……我会好好的。」

点击发送。灰色的对勾亮起。

然後，我翻到通讯录最顶端，拨通了陈洄的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听时，电话被接起了，背景音很安静。

“要走了？”她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睡意，但很清醒。

“嗯，明天早上的飞机。”

“那边工作室和材料都联系好了，地址和联系人发你邮箱了。”

“谢谢。”

“不用谢。项目本身不错，值得去。”她公事公办地说，然後顿了顿，“注意安全。”

“好。”

短暂的沉默。

“挂了。”她说。

“嗯。”

通话结束。干脆利落，一如她本人。但我知道，这已是她表达关心的极致。

我放下手机，在月光里闭上眼。

第二天，出租车载着我驶向机场。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向後飞逝，心中异常平静。

办理登机，托运画作和行李，过安检……一系列流程按部就班。坐在候机厅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庞大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丶起降，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

我真的要走了。离开这片浸透了回忆的土地。

登机广播响起。我站起身，拉起随身行李箱的拉杆，最後回望了一眼这个城市的天空。

然後，转身，汇入登机的人流。

穿过廊桥，踏入机舱。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

系好安全带。

飞机开始缓缓滑行，速度越来越快，最终猛地擡头，挣脱地心引力，冲入云层。

失重感传来。

我看着窗外，大地逐渐缩小，河流变成细线，城市变成积木。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膨胀，不是悲伤，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开阔感。

像那幅《结构No。2》终于被赋予了天空作为背景。

我知道，脚下的土地会变，周遭的语言会变，创作的语境会变。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

那根内心的脊梁。那点暖黄的光。以及，画笔在握的感觉。

飞机穿过云海，向着陌生的地平线，平稳飞去。

新的画布，已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