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而出。
脸颊一片冰湿,枕巾洇开深色的水痕。晨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切割出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翻滚。
又是那个梦。
梦里总是那个长长的丶泛着冷光的走廊尽头,他抱着书,猝不及然地撞过来。擡起头,眼眸清亮,带着歉意的丶微微慌乱的笑。阳光落在他发梢,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丶像是茉莉又像是洗衣粉的干净香气。
然後画面陡然碎裂,变成医院惨白的墙壁,监护仪刺耳的长鸣,和他最後看向我时,那双盛满了无尽温柔与悲哀的丶逐渐涣散的眼睛。
“春天会过期……”
他最後的气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却在我心里砸出轰然巨响。
我坐起身,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晨起盈巾,泪莫能收。巨大的丶新鲜的悲痛,如同潮水,又一次将我彻底淹没。仿佛他不是已经离开了一年,而是就在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刚刚抽走了最後一丝气息。
那种失去的空洞感,尖锐而真实,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钝化。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痛楚和空茫的疲惫。
我擡起头,视线落在床头的日历上。又是一个春天了。窗外的树枝冒出了嫩芽,鸟鸣声清脆。
他的预言,像一句谶语。
他曾拼尽全力,试图用金钱凝固时间,为我打造一个永恒的丶不受风雨侵扰的春天。可他忘了,或者他早已明白却无力改变——春天本身,就是最短暂丶最易逝的东西。
就像他一样。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
阳光汹涌而入,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刺痛了我红肿的双眼。
我望着楼下街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车流,望着这个依旧喧嚣运转丶从不因谁的悲伤而停顿的世界。
脖颈上,那枚银杏叶项链贴着皮肤,冰凉,然後被慢慢焐热。
我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混合着眼泪的咸涩和某种……决绝的味道。
他留给我的,不是一个用来沉溺的堡垒。
而是一个选择。
一个可以让我不必为生存妥协,能够纯粹地去痛苦丶去思念丶去铭记,然後……带着他那一份,重新拿起画笔的理由。
眼泪依旧不停地流,但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走到了画架前。
画布上,是那幅未完成的《路径》,色彩混沌,笔触停滞,一如我过去一年的心境。
我拿起一支画笔,蘸上浓重的丶近乎刺眼的翠绿色。
然後,在那片灰暗的底色上,狠狠地,画下了第一笔。
春天会过期。
但爱不会。
记忆不会。
他用生命为我换来的丶这哭泣和绘画的自由,也不会。
晨光盈室,泪痕未干。画笔划过亚麻布的声音,沙沙作响,是寂静房间里,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悼词。
画笔划过亚麻布的声音,沙哑而持续,像一种固执的低语,对抗着满室的寂静。
我画了很久。直到那抹刺眼的翠绿不再是孤立的呐喊,而是逐渐融入了其他颜色——记忆里他校服的蓝,阳光下银杏叶的金黄,医院病房窗帘的苍白,甚至是他最後时刻,眼底那抹我无法定义丶却刻骨铭心的灰。
我不再试图去描绘具体的形象,而是追逐着情绪的色彩,感受的轨迹。愤怒的猩红,悲伤的靛蓝,无力的苍白,还有……还有那些被巨大悲痛掩盖下的丶细碎的温暖瞬间,是柔和的丶几乎难以察觉的暖黄和浅粉。
它们交织丶碰撞丶覆盖丶渗透。
我画得手指痉挛,腰背酸疼,满身都是斑驳的颜料,像一场狼狈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