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下面,压着几个U盘。我颤抖着插进电脑,里面是分类整理好的视频片段。有些是手机拍的模糊晃动的生活记录,有些是他後期身体还好时,对着镜头断断续续的留言。
视频里的他,有时穿着病号服,瘦得脱形,却还在努力笑着:“宸之,今天天气真好,窗外有只鸟叫了一早上,吵死了,你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其他的事,我跟林助理谈过了,你别担心,他都懂……”
“我又看了一遍你以前给我画的那些小像……画得真好啊……把我画得比本人帅多了……”“就是……有点想你了……”
最後一个视频,他沉默了很久,只是看着镜头,眼神温柔而疲惫,轻轻说:“别怕。好好活着。替我看看以後的每一个春天。”
“千万不要把自己困在秋天。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他虚弱却带笑的脸,听着他努力装作轻松的语气,眼泪无声地疯狂涌出,滴落在键盘上,晕开一片湿痕。
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恐惧,知道我的思念,他知道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有多难。所以他用这种方式,笨拙地丶细致地,提前为我准备了这麽多……这麽多可以咀嚼的回忆,这麽多他存在过的证据。
他不是只留下了钱。
他把他最後的时间丶最後的力气,都化作了这些细微的丶绵长的陪伴,跨越了生死,精准地投递到了我面前。
我抱着那本日记,在越来越暗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很久。哭到没有力气,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却被一种巨大而温柔的悲伤缓缓浸润,仿佛有什麽东西,正在疼痛中悄然松动。
第二天下午,我拨通了陈洄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喂。”
“陈小姐,”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谢谢你送来的东西。我……看完了。”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我想……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一起吃个饭?”我鼓起勇气问道,“我想……听听他以前的事。小时候的,或者其他……我不知道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後说:“好。时间地点你定。”
我们约在了一家安静的日料店包间。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落座後,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她似乎也不擅长寒暄。
“他……”我艰难地开口,“以前是什麽样的?在你眼里。”
陈洄放下手机,想了想,语气平直,像在做报告:“很聪明,但有点闷。心里主意正,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看起来冷静,其实重感情,只是不喜欢表达。”
她喝了一口大麦茶,继续道:“他爸妈还在时,关系就一直不好,家里气氛冷。所以他很早熟,习惯什麽都自己扛,觉得只有抓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可靠的。”
她顿了顿,看向我,“直到遇见你。”
我握紧了茶杯。
“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你,是在高中。说班里来了个转学生,画画很好,有点傻乎乎的,撞到他怀里,眼睛亮得像星星。”陈洄的语气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丶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後来每次联系,三句话不离你。‘宸之今天……’丶‘宸之又……’丶‘宸之他……’”
她擡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我:“他很少那麽情绪化。但你让他变得……很像他自己。或者说,更像他内心原本该有的样子。”
我低下头,鼻腔发酸。这些话,从冷静理智的陈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别样的分量。
“他生病後,联系我那次,很冷静,像在安排别人的事。”陈洄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只拜托了我两件事。一是那个档案袋,二是……如果可能,替他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看了你的画展报道,‘过期春天’基金会我也知道。你做得很好。”
这句简单的认可,来自她,让我心头微微一震。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我在问,她在答。她的话语简洁,却总能精准地勾勒出另一个侧面的周禹——那个在家人面前沉默隐忍丶在学业事业上拼尽全力丶唯独在我面前会流露出笨拙温柔的周禹。
透过她的描述,我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他一次。更完整,更立体,也更令人心疼。
告别时,夜色已深。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谢谢你能来。”我由衷地说。
陈洄点点头,夜色中她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希望你快乐。”她最後说了一句,然後转身,利落地拦下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城市的流光之中。
我独自站在街头,秋夜的凉风吹在脸上,带着清醒的味道。
怀里抱着那份变得无比沉重的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个少年最赤诚的心事,一个青年最沉默的守护,和一个男人最笨拙而长情的告别。
眼泪依旧会流,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纯粹的绝望。
我知道,漫长的冬天或许还未完全过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带着疼痛,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