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颊微微发热,低头喝汤。
“他後期在医院,疼得厉害的时候,会让我给他描述你最近一幅画的内容和色彩。”陈洄的声音很平静,却投下又一枚重磅炸弹,“他说,听着那些颜色,好像就没那麽疼了。”
我的勺子掉进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眼眶瞬间就红了。
陈洄看着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类似于“抱歉但我认为你应该知道”的情绪。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那顿饭的後半段,我们都没怎麽说话。但一种沉默的丶基于共同怀念的理解,似乎在空气中缓缓建立。
告别时,她递给我一个小纸袋。“清理旧物找到的,觉得应该给你。”
回到工作室,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个旧的透明塑料盒,装着几十卷标签褪色的录影带。旁边还有一封信,是陈洄的字迹:
「这些是周禹中学时代用家用DV拍的零碎片段,大部分是关于你的。他出国前托我保管,後来……大概都忘了。我找人做了数字化处理,存进了U盘。想来,这应是他最早期的‘非理性投资’证据。陈洄」
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迫不及待地将U盘插入电脑。
文件夹里是几十个视频文件,命名混乱而直白:「篮球场·偷看」丶「艺术节·他画画」丶「放学·跟踪」(?!)丶「走廊·又撞到了」……
点开第一个。画面晃动,色彩失真,充满噪点。是高中篮球场边。镜头鬼鬼祟祟地躲在人群後面,焦点始终追随着一个穿着宽大校服丶坐在场边埋头在速写本上涂鸦的少年——那是我。镜头拉近,捕捉到我皱眉咬笔头的侧脸,然後画面猛地一晃,像是拍摄者被人撞了一下,镜头仓皇对准地面,传来周禹压低声音的抱怨:“别挤!”
另一个视频:校园艺术节,我坐在角落画现场速写。镜头远远地丶稳定地对着我。周禹的声音很小,几乎被环境音淹没,他在跟旁边的人说话,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骄傲:“……对,就那个,画得特别好……叫什麽?张宸之……”
「放学·跟踪」那个视频格外好笑。镜头躲在校门外的电线杆後面,拍着我背画板的背影越走越远。拍摄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紧张的喘息。然後画面一黑,传来他懊恼的自言自语:“靠,跟丢了。”
我看着这些粗糙丶晃动丶充满年代感的画面,看着那个镜头背後笨拙丶紧张丶又无比真诚的少年周禹,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这些影像,比他後期那些冷静安排的视频,更直接丶更生猛地把我拉回到了那个最初的丶一切尚未发生丶爱情刚刚萌动的时刻。那个只有心跳声和追逐目光的丶纯粹的十六岁。
我沉浸在那些模糊的影像里,整整两天。仿佛透过时光的隧道,重新参与了一遍我们的初遇和相识。悲伤依旧在,但被一种更汹涌丶更温暖的洪流包裹着。
看完最後一个视频,我坐了很久。然後,我站起来,走到最大的那面空白画墙前。
我没有用画笔,而是直接用手,蘸取了最浓郁丶最纯粹的黑色丙烯颜料,在雪白的墙面上,开始书写。
不是文字。
而是将那些视频里的画面,那些日记里的字句,那些照片里的光影,那些U盘里的叮嘱,还有冰岛黑沙滩的苍茫丶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丶他最後轻叹的“春天”……将所有这一切,搅拌丶混合丶发酵成的情绪与记忆,用最原始丶最直接的方式,涂抹丶挥洒丶烙印在墙上。
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不管不顾。颜料顺着墙面流淌,像黑色的眼泪,又像蓬勃的生命力。我不再追求形,不再追求色,只追求一种彻底的宣泄与表达。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整面墙被一种极度混乱又极度有序的丶充满力量感的黑色痕迹所覆盖。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看着这面突如其来的丶疯狂的“画”,手上身上全是黏腻的黑色。
忽然,我在那一片混沌狂暴的黑色中央,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是我之前刮刀刮下的那片暮霭的灰紫色,残留了一点点在墙面的肌理里,此刻被疯狂的黑色无意间勾勒丶凸显了出来,像绝望深渊里,顽强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盯着那一点灰紫,忽然明白了。
周禹留给我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凝固的过去,而是一个需要我用尽一生去解读丶去回应的现在和未来。
他是我按部就班人生里唯一的非理性投资。
而我,是他计算一生後,最不计算丶最漫长的回报。
眼泪再次滑落,混合着脸上的黑色颜料,变得肮脏而滚烫。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画,我的生命,都将带着这无法洗去的丶黑色的丶温暖的印记,继续下去。
直至,每一个春天,如期而至,又悄然过期。
而爱,在所有的计算与不计算之外,自成宇宙,永不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