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深冬的姜城,像被天地间一块巨大的湿棉布裹住了。
清晨,浓雾浓得能拧出水来。李家杂货铺的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店主李老头探出半个脑袋,花白的眉毛上瞬间凝了层白霜。他眯着眼,连对面自家的招牌都看不清,只有一片混沌的白。
"这雾,都快一个月了。"他嘟囔着缩回脖子,顺手把怀里揣着的窝头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这是家里最後一点口粮了。
自从市长带着大小官员连夜卷款跑路,姜城就成了座没娘的孩子。有钱人家早就用金条银圆雇了船,顺着城外的运河逃向了南方。如今城里剩下的,大多是李老头这样的穷苦百姓,或是像教书先生陈默那样,祖坟埋在城外山坳里丶不愿弃根而去的人。
恐惧像这雾一样,无孔不入。
起初几天,城门口的岗哨还由几个自发组织的壮丁轮流守着。可当东边传来零星的枪声,再加上连续几天断粮,壮丁们也散了。有人说,日本人的小队就在雾外几里地扎了营,只是这雾太邪门,他们不敢贸然进来。
"邪门"的不止是雾。
昨天傍晚,城西的王屠户家丢了半扇刚宰的猪。王屠户红着眼在城里骂了半宿,说肯定是有汉奸趁雾天作祟,想给日本人献殷勤。可骂归骂,谁也没胆子在这鬼天气里出门追查。
李老头正对着空米缸发愁,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踮着脚走路。他心里一紧,赶紧吹灭了油灯,贴着冰冷的墙壁,透过门缝往外瞧。
只见浓雾里,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贴着墙根慢慢移动。那人穿着臃肿的棉袄,背上似乎还背着个什麽东西,轮廓鼓鼓囊囊的。
是小偷?还是……李老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门後的顶门杠,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那黑影突然停住了脚步,似乎察觉到了什麽。紧接着,雾中传来一声极轻的丶带着哭腔的呻吟。
李老头的心猛地一沉。他听出来了,那是住在隔壁的寡妇张婶的声音。张婶的男人上个月出去找吃的,就再也没回来。
他咬了咬牙,猛地拉开门栓,举起顶门杠大喝一声:"谁!"
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一哆嗦,转身就想跑,却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背上的东西"哗啦"一声掉了出来,滚到了李老头脚边。
借着微弱的天光,李老头看清了——那是半袋玉米面,还有几个硬邦邦的窝头。而摔倒在地的,正是张婶。她头发凌乱,脸上沾着泥污,见被李老头撞见,索性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叔,我实在没办法了……"她抹着眼泪,"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我……我就想着去陈先生家借点,可他家门也关得紧紧的……"
李老头看着地上的玉米面,又看了看张婶冻得发紫的嘴唇,举起的顶门杠慢慢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弯腰把张婶扶起来:"唉,都是苦命人,去城外吧,听说那里有好心的富贵人家在盖房子,只要去那里干活就有饭吃。"
供着半个城夥食,护着姜城安全的陆大橘,现在挺苦逼,本身正负能量就相互排斥,在他体内打架,他还要运用能量形成迷雾保护姜城,感觉下一秒就能吐血。
容舟还来增加压力,陆二在外面跑那麽久都没事,容舟出去就搞大事情,就连自己的原世界都出现排斥之力,简直就呵呵了。
陆大橘就觉得从里到外的疼,拉扯和抵抗挤压着全身每一处,让他瘫在花园的躺椅上,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动。
都这样了还要安慰未来的太岳父。
陆二病歪歪的靠在椅榻上。
"陆老板,求您个事。"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水袖是淡粉的,绣着细碎的珠花,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要拍张照。"他说,"就穿这个。"袁彩蝶拿起那套戏服,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珠花,"戏班子散了,你说的事我考虑了很久,你不会害我,临走前,我想留个念想。"
陆二沉默了,他想夸下海口,只要袁彩蝶留下他就能保他,可是现在,他无法确定什麽时候会被世界排斥出去,无法给任何承诺,只能提前给个退路,向南走去澳门,去香港。
拿着金银到那里寻求一个安身之处。
王玉清抱着他那价值千金的相机,也是来告辞的。
"你这是……"他隐约猜到了什麽。
王玉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我要去投奔共産党。"
陆二坐直身体,他只知道王玉清是个是国民党人。
"以前,我给他们送情报。"王玉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愧疚,"我以为是在保家卫国,可结果……因为我的情报,他们想到的办法,点炸开黄河决口。"
他的眼眶红了:"我那时候才明白,我跟着的,根本不是什麽救国救民的队伍。他们只顾着争权夺利,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就像那些跑掉的官员一样!"
陆二沉默了,他还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麽样的。
"後来,容先生提点,我也通过各路的信息观察了很久。"王玉清的声音缓和了一些,眼神里也透出一丝光亮,"让我明白真正想救中国丶救老百姓的,是谁。"
"现在战局混乱,我要去加入他们的队伍,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
院子里随便哪一处都是好景色,袁彩蝶换上了那套戏服。灯光下,他略施薄粉,又用胭脂轻轻扫了扫脸颊,瞬间,那个在戏台上颠倒衆生的"袁老板"又回来了。只是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戏里的风情万种,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舍。
"这城里,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不多了。只可惜容先生不在,又是几分遗憾。”
“你坐着,我站着就行。就当是……给姜城留个念想。"
陆二这才惊觉那张收藏起来的照片上,坐在木椅上脸模糊不清的人是自己。
"准备好了吗?"王玉清举起相机,透过取景框看着眼前的人。
袁彩蝶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咔嚓——"
快门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照片洗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陆二穿着普通的棉袍,坐姿难得端正。袁彩蝶站在他身後,一身粉衣,水袖轻垂,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只是那笑容,在黑白影像里,显得有些模糊,又有些寂寥。
陆二不知道,决定去南方定居的太岳父,後来怎麽又回到了北方,怎麽认识的太奶,生下的女儿,成为他老婆的妈妈。
也不知道决定去延安的王玉清後来会怎麽样,只是这座姜城人越来越少,他在山里盖的那栋房子总是盖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