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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2页）

爱玛在沙发另一头坐下，腿盘起来，头向後靠，像是在自言自语，对，回来之後，回来之後才是最难的。

沈欢晓得爱玛不愿意再说下去。爱玛今年二十七，她来自德克萨斯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但她是营里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上尉妻子。沈欢隐约觉得这和亨利喝酒的问题撇不开关系。他在任务上不沾酒，但回到北卡常常喝得宿醉。沈欢不时在半夜接到爱玛的电话，让孟子羡去把亨利从哪个酒馆後的小巷搬回家。

但沈欢不太明白这是为什麽，回来之後才是最难的。对他们而言，安全平静的生活比战火和硝烟更难以忍受吗？她在家属委员会办的活动上认识过一些妻子，丈夫派遣的次数像荣誉勋章一样挂在嘴上，有一回宣讲找来了一位参与过二十九次行动的中士。沈欢尊重他们，但她不分享这份荣誉，这些军人守护的不是她的故土，而一次次的行动毁了她的生活，毁了很多妻子和家庭的生活。

她记起孟子羡求婚的那个晚上，站在她家楼下，他说，我想每天都见到你。但是他选择了这一行，他每天见到的是那面六英尺的胶合板墙。这些军人是赌徒，别人赌的是钱，他们赌性命。她自私地把责任归咎到他们身上。

爱玛问沈欢，有没有见过那个阿富汗男孩的照片。沈欢不知道她在说什麽，疑惑地看她。爱玛和她对视一眼，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混杂着抱歉和担忧的神色。“噢，Miles没有和你说起。”

沈欢没再看她。她把餐盘放茶几上，低头拣盘子里的油炸面包屑。孟子羡不和她说那边的事，她也从不问起。

沉默一会儿，爱玛说，达瓦什省边上有一片谷地——具体位置只有师里的人知道——美军在那里建立一个轻型指挥站。步兵作为第一梯队沿边上的山岭和罂粟田布防，设置机枪阵地和迫击炮，封锁入口。再由工程兵去圈内，清理河床，卸载集装箱，搭防爆墙。

沈欢睁大眼睛，“你怎麽知道这麽多？这不是军事机密吗？”

爱玛摆摆手，一些是亨利说的，一些是常识，甜心，你该多看看电影。“当然，”她捏着金色耳钉，吐了吐舌头：“这故事里头有我个人的发挥。不许笑，百分之九十九是真实的。”

爱玛续道：“他们在里头给伤兵搭了简易的救护棚，通了电，有风扇，条件算很好了。巡逻的士兵时不时会带几个当地的伤民回来，都是女人丶孩子。过一两个礼拜，消息传开去，当地好些人一大早就带着重病的孩子来排队。但整个营地只有一个医生丶三个护士，所以每天早上营长都会去救护棚转一圈，给伤员排个序。”

“怎麽排序？”沈欢问。

爱玛一挥手，随意道：“哦，你知道的。救不了的就打发走，还能救的就把快死的先搬上病床。”沈欢知道爱玛话里的不以为意是强装的。爱玛说到这里停下，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讲下去。

“E连在布防结束後有七天的休整。但是没人休息，每个人都去救护棚打下手。有一天，泰勒·泰德斯克抱回一个被烫伤的男孩，阿富汗人，大概十二三岁。手里拿枪的当地人，E连是不管他们死活的。这孩子不是民兵，是被他父亲烫的，泰勒才带他过去。小孩在镇上街头和一个落单的小姑娘聊天，回家被责罚了。”

沈欢微张着嘴。她只听说过塔利班会拘留喀布尔大街上没有男性监护人的女性。

“对，在那边，孩子不仅会被鞭打丶关禁闭，还有电击丶泼开水。那个父亲几年前捡到一个军用野战电话，他从里边拆下来一个手摇发电机，两段铃线，生锈的鳄鱼夹。孩子还小的时候只要一点电流就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但男孩大了，不服管，这次他用的混了油的开水。

“那两天翻译正好和营里的指挥官外出，连里唯一能听得懂普什图语的只有Miles，所以我现在说的关于这孩子的事，都是後来Miles转述给队员的。

“那个孩子倒在罂粟田边上，上半身和大腿烂了一片，抽搐不止，他的胸廓肿胀起来，烧伤环像是一圈束带，他喘不上气。泰勒和另一个工兵裁了块帐篷布把他裹起来，送到救护棚。救护棚满了，E连在运输车车斗里搭了两个临时的救助台，泰勒和Miles在那儿给他做复苏丶处理创面。”

沈欢咬着嘴唇看着她。

“泰勒没学过这种急救，只能打下手，帐篷布是Miles拆的，拆了很久，皮肉跟布料黏死了，Miles一不小心揭掉了男孩右边的乳头。但他们还是把他救活了。”

爱玛把吃剩下的两根芝士条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嚼两下就抻着脖子往下咽。

“那是个坚强的孩子。”爱玛道：“做急救的时候，Miles给他一块口香糖。他就攥手里，没拆包装纸。他们处理完伤口把他擡去救助棚里手术，出来的时候他还攥着。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沈欢的眼眶湿润，她问爱玛後来呢。

爱玛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孩子的母亲来接他。她和翻译解释说那是父亲对孩子的小惩戒。以前顶多在手上起个水泡，从没出过这样的意外，今後也不会。那小孩也急着要走，说父亲还要带他去打猎，他们约好的。很少有女人敢独自走进封锁线，那母亲也是冒着很大的危险来接孩子。亨利没为难她。”

爱玛说到这里又停下，沈欢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她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她再问爱玛，後来呢。

爱玛道：“达瓦什的四到五月是罂粟采摘季，毒贩活动很多。指挥站边上的罂粟田没有大部落敢来，只有些穷人带刀带枪地往里闯。Miles击毙他父亲，男孩拿着根木棍立在边上。美军离开的时候，男孩在他们身後用普什图语喊，等下次我见到你，我用尖刀刺穿你的心脏。

“只有Miles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