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站在医院的楼道口,沈欢小心翼翼地把超声照片从卫衣口袋里拿出来,歪头盯着正中央那个椭圆形黑色空腔。先前吉妮指着屏幕上模糊的斑点告诉她:“这里是孕囊,是一个小泡泡。这里是胚芽。这里是卵黄囊,卵黄囊是胚胎自己带来的饭盒。”
这个长在她身体里的东西陌生又怪异,像是一个没有道理的入侵者。但她记得刚才在超声机画面里那个光点,荧光一样闪烁,每分钟一百零五下。
沈欢悄悄把超声图丢进楼道的垃圾桶里。
怀孕以後沈欢到了下午就犯困,她回到医院的停车场,上车,把车窗降一小截,熄火,爬到後座半趴着打盹。她本来打算睡五分钟,但眼睛睁开又闭上,她做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像是陷进了过去的沼泽里。等她清醒过来去拿手机,外头天已经黑了。
手机上孟子羡给她拨过一通电话,铃声没把她吵醒。他留了消息,说下午到的机场要回纽约,但临时改签了。奥利弗·舒默的病情恶化,他晚上会开车去马里兰的医院。
沈欢没有回复。她有些难过,他没有依照早上答应自己的回来给她做饭。这个想法清晰地跳进脑海後她意识到自己自私又不识大体。奥利弗对于孟子羡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孟子羡肯定要见他最後一面。
沈欢从後座下来,车外的风有些冷。她跨进驾驶座,啓动车子,上高速。开回去的路上孟子羡的电话又打进来,她还是没有接。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开车不接电话也是谨守交规。
开到杰里科,沈欢想可能自己今天下午的感慨是多馀的,哪怕她开口问了,血检室门口的男人也不会给她让座,孟子羡也不会留在长岛陪她。
沈欢不想做饭,想到油烟味她没了胃口。她开车去海边跑步,胃口又回来了。
她在厨房洗苹果时接到李廷的电话。李廷玩笑说离婚律师和订婚钻戒一样,两个人谈拢了一分钱不花也能把事办成,谈不拢可以把价叫到天上。
沈欢关上水龙头,抓着苹果坐到厨房的岛台边。李廷刚才的意思是他花了不少律师费。那格林伍德也得收她不少钱。她不知道这费用是谁出了。
她吃了维生素,翻出手机里最初律所发来的邮件,滑到最下面,点那串蓝色高亮的号码,拨给格林伍德。
烤箱上显示晚上八点十分。她以为会打进语音信箱,但拨号音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是个甜美的女声。沈欢说了下情况,对面说斯科特已经下班了,但她可以帮忙转接到他的私人号码。沈欢忙说不用了,我明天再打过来。对面局促地笑了声,她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这是沈欢第一次和自己的离婚律师通话。寒暄几句後,沈欢觉得斯科特·格林伍德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他英式口音标准,元音吐得慢悠悠的,他还习惯在打断人的时候说pardonbut,不是sorry。
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沈欢问了斯科特许多问题,那些如果当面问孟子羡,一定会惹怒他的问题。
比如为什麽她和李廷不能直接去瀚城的民政局领个离婚证。
斯科特解释道:“你和李先生三年前在纽约结婚。瀚城民政局无法受理离婚申请,还是需要拿纽约州的公证去瀚城法院走程序。况且直接在纽约起诉,对你更有利。”
沈欢问有利在哪儿。
“首先是隐私保护。”斯科特说在瀚城关于玄陶的丑闻才刚刚平息,上法院划分财産只会给舆论送去新的素材。纽约州的《家庭关系法》可以确保判决书丶财産分割丶抚养权协议这些只对当事人和律师可见。
“去瀚城法院打官司,我会向法院申请不公开审理,但未必能获准。”斯科特道。
沈欢安静一阵子。她承认这对她很重要,“但舆论是向着我的,对吗?出轨的是李廷。”她想舆论也可以有助于财産的划分。
对面有几息的停顿,斯科特像是千辛万苦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不由衷的笑,“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沈欢把咬过几口的苹果放岛台上。
斯科特不自在的口吻令她反应过来,如果一个月前公衆眼里的过错方还可能是李廷的话,如今她才是婚内出轨的那个人。玄陶职场骚扰的绯闻传得再离谱,林菁从未能拿出切实的证据,但沈欢搬出了云景里,离开了瀚城,住到另一个男人的房子里,怀了他的孩子。这些都是切实可证的。
现在,李廷是不幸落水後重病不起,被妻子抛弃的良心企业家。而孟子羡不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没有人会相信沈欢攀附上新欢是出于高尚的自由和爱情。
或许孟子羡早考虑到了,所以两个礼拜前在贝维尔就联系了纽约的律师。
“刚才你说,隐私保护是第一点。”沈欢说。
“没错。第二点,从胎儿未来利益出发,父亲明确表达了提前安排跨境信托的需求。这类事务在纽约法院更能获得承认和支持。”斯科特道:“瀚城的法律对于子女利益的保护通常在出生之後。父亲在你的现存婚姻中属于第三人,资金往来可能被李先生指控为共同财産转移。”
沈欢愣了一会儿,“你说的父亲,是孟子羡。”
对面没有回应。
沈欢觉得好笑,除开她偷的三百美金,孟子羡没给过她什麽钱。但听斯科特的意思,孟子羡不希望转给她的钱落入她和李廷共同财産的范畴。
斯科特继续称呼孟子羡为“父亲”,依照他自己的逻辑说下去:“父亲的谨慎是必要的。在当前抚养权仍有争议的情况下,设立不可撤销信托是确保孩子未来监护安排丶医疗保险和教育的最佳方式。纽约法院对信托的执行渠道已经十分完善。”
斯科特不断地强调“父亲”。沈欢忽然记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位离婚律师。
上周的一个傍晚她跑步回来,看见孟子羡和一个小胡子丶肩膀板正的光头男人说话。男人瘦小,拄着一把尖头黑伞,伞柄很长,正好能卡在腋下当拐杖用。
她下车时,孟子羡走过来接过她的健身包,亲了亲她,叫她先回屋里,没有向她介绍来人。那人也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低声说着话,句首常常带一句pardonbut。
她明白过来。斯科特名义上是她的律师,但时刻不忘维护孟子羡的权益。他在电话上避免提到孟子羡的名字,听起来全然在为未出生的孩子做考量,但规划的重点在于孟子羡对于孩子的抚养权。她财産分割的诉求只是附带的。
有这种利益冲突,斯科特本不该接她的案子,搞不好会丢执照的。但想来斯科特在孟子羡这里赚的远不止这一笔费用,而且这律师讲起话来连孟子羡的名字都不提,不留什麽把柄。孟子羡也认准了沈欢不会在这事上和他唱反调,没有他的支持,她在李廷那里要不到几颗歪瓜裂枣。
孟子羡是半夜回来的。
沈欢躺在後院的吊床里,有车灯扫过路口,很快车开到前院,门口的廊灯随即亮起。沈欢从吊床下来,肩膀上披着毯子,顺着草坪走向前院,推开木栏。他泊车那会儿,她绕过花坛,走到车道边等他。
夜色里,车前灯在空气里折射出冷白的光晕,光线刺得她短暂地闭上眼。隔着车窗玻璃,沈欢辨不清楚他的神色,但她隐约觉得他在生气。她不知道他为什麽事生气,他们之间有很多话都不便摊开来讲。
但孟子羡下车後没说什麽,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把她连同厚实的毛毯一道裹进怀抱里。耳边他温热的呼吸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
沈欢仰着头亲他下巴,说她还以为他明天回来。
你没接我电话。他顿了顿,没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