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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2页）

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听着很陌生。她很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一年，或者两年。

那个早上孟子羡起床去厨房，煎了鸡蛋和培根，换掉滴水的水龙头的垫圈，给窗框涂了蜡，出门去维修店把沈欢的车开回来。虽然他在北卡只剩馀四周的时间，他同意和她去做心理咨询，他告诉她我们会好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是这麽想的。

昨晚在贝维尔别墅，塞缪·莱文来敲她的卧室门。他在门外大喊，“孟，你知道这是栋木头房吧？你歇歇吧，我还以为自己睡在马厩里。”折腾她一晚上，到清晨孟子羡又把她叫醒，说送她去机场。这话让沈欢睁开眼看他。她想：哦，当然是这样。我是你的一夜情。到了白天，我就该走了。她心里生气，但又没道理显露出来。孟子羡在午夜发来一条信息，难不成他是在约她明晚看电影丶周末逛街吗，他已经有一个和他一起做这些的女朋友。她在期待什麽，他求她留在美国吗。她还有个丈夫在瀚城。

但她仍然不想回去面对李廷。

李廷是一周前醒的。医生让他尽早下床活动，但离开病床需要拔尿管和绑在他身上的仪器，他嘴里发出些不满的咕哝。沈欢一天陪他下地一回，去厕所，洗漱丶擦身体，一趟一个小时，李廷累得眼皮子撑不住，沈欢扶他回床上休息。因为过去一个多月躺在床上，他身上的毛发脱掉大半，皮肉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像是泡过水又晒干的纸壳。

最早他每天清醒一个小时，过了两天，他的精神头更好。沈欢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应两声，但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两个字地往外蹦。沈欢问医生这是不是脸上偏瘫的缘故，医生说更有可能是脑缺血导致的失语症，需要再做几个影像才能判断。

李廷从康养医院转去市院，再做CT和磁共振，像是个苍老的婴儿似地被放在检查桌上，医生循循善诱地和他说话，叫他捏自己的手，在李廷脸前竖起一根手指测追视。

沈欢不知道她说的话里头李廷能听懂多少，但她依旧每天和他讲话。她给他念自己在看的书，读手机上的八卦新闻，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但她觉得相爱的人是不是就该这样，每天用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把彼此联结在一起，这些就有了意义。她认识李廷以来他一直是个大忙人，下属等在门外，开不完的会丶打不完的电话丶处理不完的要紧事。难得有这麽一会儿他是完全属于她的，沈欢很珍惜。

她唯一不讲公司的事，她看不清形势，也理不清利益关系。她想如果有必要的话，娄和泰会和李廷开口。娄和泰来过一次，他也没提玄陶的事。

偶尔李廷也会张开嘴，有话要说，还没能蹦出两个字，脑子似乎就把自己要说的东西给忘了。

沈欢弄了个新手机来，她想李廷讲不了话还可以打字。李廷接过手机，脸凑到很近，两个拇指软趴趴地搁在屏幕上。医生和沈欢说他不见得会打字，这是语言中枢的问题，不是嘴巴的问题。

但又过一天李廷伸手往床头指，沈欢依着手指的方向把手机拿来。李廷接到手机，一甩扔到边上，皱着眉头再伸手，嘴里“啊啊”地叫，沈欢搞明白他想要床头的笔。她拿来白纸一并给他，李廷在上边写，一笔一画地没在一处。但他写了又写，写十几笔停一停，从头再写一遍，沈欢跟着他的笔划，在自己掌心画。她明白过来，他写的是“悦”。

沈欢想这个“悦”字可以代表很多事情，但除开常悦晴的名字，沈欢也想不出来有什麽别的意思。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里，右手袖口因为刚才伺候他刷牙湿得滴水。她有几秒钟的失神，意识回到病房里，发现李廷正眼神如炬望着她，他觉得她看懂了。

沈欢问他，是不是常悦晴，她的声音有点轻，李廷像是听不见。沈欢不想再说那个名字，从他手里拿回那张纸，在上边慢慢地写，“常悦晴”。一笔一划写完，把纸转过去之前，她像是把蹄子钉进泥土里的驴似地倔得要命，又在那三个字後边加上一个问号。李廷看到後立马点头，露出几天来第一个笑容。左边嘴角扬起，左眼角皱起来，右边却僵硬地纹丝不动。

沈欢答应李廷会给常悦晴打电话，但一出病房门她先去找了他的主治医师，她问有没有可能他看得懂字，但是说不了话。医生说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况且影像显示他的脑创伤不严重，慢慢都会恢复。

医生边和她说话，边从护士站往电梯口去，医生按下电梯上行键，沈欢又问，有没有可能他的记忆出现一些错乱，比如把最近的人和事给忘了，只记得以前的事呢？医生再看沈欢一眼，他的眼神让沈欢知道，他明白她在问什麽。

他问沈欢，他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半。”

“他醒来不认识你了？”

沈欢没说话。李廷当然是认识她的。上午金托来医院送东西，把一屉小笼包摆在病床桌上。护工把病床摇起来，李廷掀开盖子，看了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把它往沈欢这边推推。他这两天总藏些好东西给沈欢。医院给的橙汁盒，公司送来的花束里的巧克力。沈欢走开了他就一直攥手里等她回来，生怕护工偷拿。

医生看了沈欢一眼，安慰她说没事的啊，最难的都过去了。

沈欢说不出话来，每天她都跟自己这麽讲，但第二天总是更难一点。

像是很多年前她问爱玛，“会变得容易一些吗？”

“你在问什麽，军队丶还是婚姻？”

“都有。”

爱玛想了一会儿，平静地讲：“不会更容易，但你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