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第19章（第1页）

第19章

傍晚的纽约东河边，街边的吉他声时断时续。曼哈顿大桥下的石板路在馀晖里发烫。

晚餐後孟子羡送西尔维娅回公寓。二人走到公寓楼下，他擡起头往上看。这栋混凝土建筑的入口在西面，大门上嵌着黄铜字母“V。E。”。地面三层贴着一整排玻璃立面，对着东河反射来的日光，整栋楼像是从底部点燃了一样。眼角晃出亮白的光晕，孟子羡不适地眯起眼。

西尔维娅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感叹的确是栋很漂亮的建筑。

孟子羡三年没有回来过，不记得这栋楼在傍晚有这麽刺眼的反光。收回目光闭上眼，他的视线里残留一团亮斑。

这公寓是高盛的一个老头卖给他的。布兰特·沃特五十六岁那年在私人飞机上突发心梗，从医院出来後发誓不再做投行这个行当，举家搬去弗洛里达。沃特走得急，孟子羡又刚搬来纽约，两个人商量一下就成交了。搬过来後，孟子羡有时间看看周边的楼盘，发现老头多半坑了他一笔。後来老头再回纽约，孟子羡又在牌桌上把钱赢回去。

彼时他刚从麦克迪尔空军基地退役，和沈欢法律上还算夫妻，实际已经一年没见面。服役的最後一年，孟子羡被调配到弗洛里达的坦帕，沈欢留在北卡罗来纳读研究生。

沈欢打电话给他，说研究生毕业旅行，要来纽约玩几天，能不能在他那儿住。他拒绝了。沈欢说这也是我的公寓吧，房産的一半归我。孟子羡说你倒是提醒我，我得先飞趟罗利，咱们把离婚手续办了。这是他小气的报复，因为她曾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他。电话上有几秒的安静。孟子羡还以为她挂断了，看一眼手机屏幕，还通着。过一会沈欢终于说，离就离。

他当天下午就飞去罗利，在宾馆无所事事地住了两天，故意错过她的毕业典礼。後来他才知道沈欢早一周就回瀚城了，还得跨太平洋飞回来和他离婚。二十多岁的时候回忆起这段纠缠他笑话自己幼稚，可现在想起来，如今的自己也不会更体面。

孟子羡以为沈欢会在离婚法庭上和他纠缠，房産丶基金丶未来的收入。他算不得有钱，但比她这个一无所成的私生女拿得出手——因为沈鸿朗从来不出现在沈欢的生活中，大学里的传闻添油加醋，孟子羡误会她是私生女——但是沈欢没有异议地签了他律师拟的离婚协议。

走出法庭站在石阶上，孟子羡後悔得连呼吸都紧绷。一年後再次见面令他变得脆弱，脆弱到他轻易打破反复为自己强调的戒律。他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举动。他问她还去不去纽约，她还是可以住在他那里。沈欢是副软骨头，离婚後还跟着他飞回纽约的家。

她在他这里住了一周，白天到黑夜，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做。第一天机场降落後他回公司上班，她去古玩店书店音像店淘回各种各样不值钱的玩意儿。他下班回来，看她穿着套头衫和灰色棉短裤，光着腿趴在木地板上一堆棉布袋旧报纸胶卷罐头印花包装里，捏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填数独。他的喉咙收紧，目光炙热得像是在触碰某种被禁止却真实得无法否认的东西。

沈欢被他脱得不穿什麽，躺在他膝盖边的地板上，仰面看他，眼里湿漉漉的。他还穿着西装衬衫，系着领带。沈欢顺从得像头羔羊，手臂放在身体两侧，不伸过来碰他的衣服，甚至不直视他。他俯身去吻她的时候她侧着脸，眼睛是闭着的，嘴唇微微分开，呼吸很浅。他的手碰到她的肩膀时她不住地颤抖。他问她你冷吗，她摇头，她说孟子羡我好喜欢这样。所以他关了手机不去公司，她也不再去旅什麽行。

头几天他是有所克制的，卧室里的事像是回到他们刚认识时候那样甜蜜，他甚至怀疑自己过去一年是否在做无谓的挣扎。或许他们先前的矛盾只是场流行感冒，剧烈但是短暂，在他离开军队丶她离开班尼堡之後，一切都是可以修复的。

渐渐地他不再压抑自己。那天他让她面朝下趴床上，背对着他，他在她身後。结束之後他的手心仍带着她脊背皮肤的温热，像是融化的黄油般柔腻。沈欢靠在他胸口，问刚才你是不是想打我。孟子羡睁开眼睛，怔了片刻，他说没有。他的嗓音很低，低到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撒谎。沈欢也睁开眼，她轻声说你可以打我，你想对我做什麽都可以。

他的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你想对我做什麽都可以，她说，你可以打我。

她的话仿佛地窖深处一株新生的苔藓，湿润丶翠绿，在他胸腹以令他恐惧的生命力蔓延丶生长，钻进砖缝和墙角里。以前他从未对沈欢有过这样的欲求，他对她的爱或许有侵占的成分，但从不是这般阴冷的被霉斑覆盖的仿佛为了复仇而伏在地上喘息。

他意识到亨利·舒默的死像是教堂深处那半截耶稣像的眼睛静静注视他，亨利要把他也拉进地狱里去。他想一年前沈欢离他而去或许出于自利或是冷漠，但那次从达瓦什省回来，他们之间真的无法再继续下去。原来那个能好好爱她的孟子羡死在了赫尔曼德沙漠。

孟子羡在阳台上站到深夜。沈欢拉开玻璃门来找他，她问是我说错了什麽吗，你不要在意，床上的话说了也可以不算数的。

凌晨五点孟子羡把沈欢摇醒。他说早上我要回公司，你把行李收拾好，我送你去机场。沈欢糊里糊涂地抱着他的手臂，她问我要去哪里，她说我不走。她靠上来的身体很小丶很软，隔着棉背心，他的手还能摸到那种融化掉的黄油的温暖。中午孟子羡送她上了回瀚城的飞机。

沈欢一直以为这是他对她先前分手的报复。她哭着说以前我们不总在等这一天吗，我们不会再分开的。

後来沈欢还飞来找他，秋天蹲在公寓楼外的白蜡树下，冬天坐在他家门口。又过两个月沈欢终于不来了，听说是找了个年纪挺大的男朋友，还给她买了套瀚城城东的一居室。

李廷算不得圣人，他得到沈欢的手段下作，和常悦晴离婚之後，很长一段时间又不公开承认沈欢的存在。孟子羡没有想到沈欢会好上这样一个人，他以为她会爱上一个高中数学老师丶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丶家里养着十几罐爬行动物的兽医，然後和那个人离群索居地好好过日子。但沈欢找了享受在风暴中心搅海翻江的李廷，至今孟子羡都不明白是为什麽。她就那麽缺钱？

邀请孟子羡加入玄陶，李廷给的诚意很足，许诺他的是一片从未被开垦的肥沃土地，後边不立城墙，前面不设边界。但孟子羡考虑了整整一个月。他不确定自己的意志力能够陪他走多久，如果每天都见到她，会不会有一天又犯下可耻的错误。

後来在公司年会上见到她，孟子羡才发觉自己的可笑。沈欢眼睛里都是李廷，她已经离开很久，走了很远，不会再转回身看他。刚开始她的冷漠对他而言甚至是一种释怀，他可以在远处不出声地长久地看她，他像是踉跄在酒吧外的酒鬼，鼻尖贴近门缝，舌尖就已经尝到了馀甘。

但贪婪不会放过他，年复一年他的餍足又被嫉妒侵蚀，恨意在他心底累积，他想为什麽你可以过得比我好，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过什麽。

沈欢像是小型哺乳动物一般有着敏锐的感官，她能嗅到孟子羡的恶意，她开始避着他丶绕开他，她觉得李廷才是那个能够护好她的人，所以她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廷那一边，把孟子羡推进那个被汗臭和铁锈浸泡的铁栏杆後。她始终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从前她懦弱的本能喂养滋润了他贪婪的自我，如今她把那盘绮丽的血肉从他面前端走，奉给另一个愈发丑陋愈发贪婪的人。

保外就医那回沈欢来病房看他，那是六年来他离边缘最近的一次。一方面他受伤後不足以维持从前的克制力，另一方面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他想凑近她的脸，求她回到自己身边，然後把新仇旧恨都倾泻到她身上，这是沈欢应得的。她不该在公寓楼下接受他的求婚，她不该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离开他，她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沈欢拒绝了，有人撑腰时她总是能做出聪明的决定。

出院後岐关州的监狱长送他去做心理治疗，理由是从狱医和监区狱警的反馈来看孟子羡有自杀倾向。孟子羡觉得这可笑至极，在把所有人送进地狱去见亨利·舒默前，他可绝不能先下去。

但是心理治疗的确让他的状况好起来。同时他被安排去岐关山後的防护林清扫丶疏通。因为贯穿伤没有痊愈，他不能干重体力活，相当于白捡每天六个小时的户外活动。充足的日照和沁凉的空气令他重新相信自己，深夜耳边萦绕的呢喃和诅咒不能再把他定义成一个残破又可耻的人。

他打算放下过去，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