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传闻孟子羡服役那会儿,他所在的E连出过一桩官司。一名塔利班游击队背後挨了两枪,趴伏在地。击中他的美军新兵奔上去把人翻过来,发现是张小孩面孔,到不了十六岁,中士跪在边上攥着十字架抹眼泪。中尉嫌哭声恼人,一脚把新兵和他手里的十字架踹倒,拖到奄奄一息的小孩面前,下令不许闭眼,然後当着他的面掏出军刀,割开男孩的喉咙。那个新兵回来後把中尉连同国防部一起告上了法庭。
肖钧不知道故事的真僞。美军酷虐的秘闻是政商晚宴上新鲜又骇人的佐酒谈资,和酒菜一起被消化殆尽。
孟子羡送肖钧到前院,二人又是有说有笑。门廊外的壁灯照亮孟子羡的眼睛,他的瞳仁浅淡,是近乎透明的清朗,和先前厨房吊灯底下那双阴沉沉的眸子绝不长在同一张脸上。
肖钧之前止不住怀疑孟子羡就是那个变态中尉,刀使得如此娴熟,军衔也对得上。眼下站在前院敞亮的鹅卵石地上,肖钧笑话自己被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乱了方寸。
但肖钧不介意退让一步。孟子羡能办到的事,别人办不到。所以伍瑞丰那里他会去善後,孟子羡邀请他明晚来吃牛肉的时候,肖钧也拍着对方肩膀爽朗答应了。
纽约入夜,瀚城却是到了早上。孟子羡没时间吃饭,开电脑看娄和泰发来的账面。视频会议上蓝兰在汇报,孟子羡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偶尔提个问题。
大约因为今天伍瑞丰没敢在公司露面,娄和泰心情不错,一边开着会,一边给孟子羡发消息私聊。
“今天去康养中心看了李廷。人是上周二醒的,每天能醒半个小时。医生说可以多和他讲讲话,但不要刺激他。”
孟子羡略感诧异。算算时间,沈欢飞来美国的前几天,李廷刚刚睁眼。她在病床前守了一两个月,怎麽人醒了,她反倒飞越太平洋来参加伊芙琳·柯林斯的婚礼。金丝雀不该守在笼子里的吗?
孟子羡问娄和泰,李廷了解公司现在的情况吗。
那谁敢跟他讲,娄和泰回复。
孟子羡说我给他电话。
娄和泰说再等几天,他现在听得懂,但右脸偏瘫,话说不了几句还含混。公司变动那麽大,轻易讲不清楚,反倒搞得老李空着急。
孟子羡说也行,我周末飞瀚城。
和蓝兰看完账面是晚上十点。
把湿衣服从洗衣机扔进烘干机,孟子羡想或许沈欢因为李廷搞了公司女员工而置气。也可能不是,李廷又不是第一次搞别的女人。
他把客厅和厨房吸一遍,扯起嘴角自嘲地笑笑,沈欢是一个有己无人的女人,她当然不会只对他一个人狠心。过去两个月,李廷没能罩着她,她另攀高枝了。
吃过药,孟子羡打算冲个凉。他的咳嗽缓解许多,他觉得自己可以明早恢复跑步。
及到淋浴冷水浇身上,他开始喘不上气,心悸得厉害。他把花洒关掉,扶住墙壁。体温的下降让他生出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的右手撑在瓷砖上,指节微曲,心想真是热也不行,冷也不行,他该走走肖钧的关系,搬去大颈的养老院。
这种被一只冷手攥住心脏的恐惧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症状,身体的失控让孟子羡感到不安与软弱,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什麽。他不想独自一人。
那一次从坎大哈飞回柏林的飞机上,他也这样战战兢兢,腿上架着把卸空子弹的M4卡宾,後脑抵着抖动的座椅靠背。他对着她祈祷,对不起。请不要离开我。让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沈欢早在那之前就搬走了,把他留在那片戈壁。
皮肤上泛起湿冷,他的心跳很快。他逼迫自己深呼吸,重新转开花洒。
洗完澡回到卧室,孟子羡没有开灯,坐到床边,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输入:吗啡戒断反应。
他不知道医院给他用过几天吗啡,他的出院包里还有一盒阿片类镇痛剂。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过罗列的症状——恶心丶肌肉疼痛丶头痛丶出汗。医疗事故律师。药物滥用帮助热线。麻塞诸塞州阿片类药物戒断中心。
他把页面关了,点开消息,沈欢的聊天框。他打字:我可以去找你吗。手指停在屏幕上几秒,按下发送。半分钟,一分钟。他的拳头捏紧丶松开。屏幕半暗下去,他的脸也没入黑暗里。雨水密密匝匝敲打在屋顶。他快要放弃希望。和四个月前在医院的那次一样,她会拒绝他。但屏幕又亮起来。沈欢回:哦,好。
孟子羡抓上车钥匙踩着拖鞋跑出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焦急。雨水沿着草坪和车道汇成小股急流。他踩进排水沟里,上车,点火,往贝维尔开去。医嘱不让开车,但他顾不上。
十分钟後他开到那栋玄陶的别墅铁门入口,车灯打亮路尽头停着塞缪·莱文的玛莎拉蒂。孟子羡把车停在路当中,也无所谓明天塞缪会问他怎麽到这里来过夜。他从副驾的手套箱里拿别墅备用钥匙,下车,跑到门廊下。直到这时候孟子羡被雨淋得清醒一些。
他停在门口,攥着钥匙的手在身侧擡起又放下。他问自己为什麽要再一次犯下错误。这是戒毒的一个轮回。他许久不碰她,生活走上正轨,她也过得好,然後突如其来的豁口让他又跌进她那里,他们重修于好,一切是那麽甜美,他开始相信这就是一辈子,他们之间可以保持这样健康的合宜的关系。但他做不到,仇恨和控制欲总让他无法放下过去的事情,他们争吵丶他伤害她丶把她丢掉,沈欢哭着问为什麽。他发誓再也不要碰她,他们又回到原地。
他为自己的无耻和软弱感到惭愧,可心底黝黯角落又有阴惨的声音,就一个晚上没有关系,戒烟戒酒也是循序渐进的。明天开始,到了明天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会结束。
孟子羡暗暗盼望沈欢能下楼来,打开这扇门,主动迎他进去,把她变成自己的共谋,由她分担去一部分的罪孽。但门依旧合着,于是他自己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开锁,推开门,踏上大厅盘旋而上的楼梯。
翌日,肖钧到孟子羡家吃晚饭,客厅里坐着个女的,长头发,眼睛黑白分明。孟子羡和他介绍这是沈欢。肖钧愣怔了半秒,立马脸上笑开,伸出手去和她相握。在这之前肖钧没见过沈欢,他不晓得孟子羡出于什麽原因要为这个女的出头,他们二人有旧,或者他替李廷抱不平。眼下见到沈欢,他更倾向于相信伍瑞丰嘴巴里的八卦,她是孟子羡的情妇。
孟子羡去厨房切牛肉。肖钧同沈欢聊了几句。
因为公司在传李廷骚扰女下属,肖钧只问沈欢来美东旅游还是办事,罗德岛的天气怎麽样。他说先前都是误会,他已经批评了伍瑞丰。沈欢话很少,声音轻,不开口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漠。
她左腿架在右腿上,翘起的脚尖挂着个白色毛绒拖鞋,纤细的脚踝有青紫的肿块。肖钧看了眼就转开目光。他原本没往那儿看。但那拖鞋像是随时有可能掉下来,他才多看一眼。
片刻的安静,沈欢礼貌地请他再坐会儿,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厨房去。
一顿饭下来,肖钧理解为什麽这女的能讨得孟子羡和李廷的喜欢。人的魅力不是长相,长相是讲道理的,魅力不可理喻。特洛伊的海伦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能驱使千艘战船开往忒尼多斯。沈欢每一次笑,孟子羡都不由自主地注视她。
男人们为她争得头破血流,然後把她钉在耻辱柱上,任凭大衆诉说她的不堪。如果沈欢愿意为他露出笑容,肖钧想,他会把她藏起来,不让她卷到是非里去。
吃完晚饭,肖钧起身告辞。孟子羡送他,沈欢也跟着站起来。孟子羡让她去沙发靠着,把脚擡高冷敷。
肖钧和孟子羡聊了几句接下来的安排。
拉开车门坐进去,肖钧想一想,又下来,合上车门。他问孟子羡对沈欢是不是认真的。
孟子羡似乎并不意外,两只手抱在胸前,眼里的笑意消失殆尽。
我听说他们在办离婚。肖钧说,我不会为了女人得罪你,但你要只是玩玩,我会追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