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上五点,孟子羡沿着露营地外的海岸线跑步。海面漆黑,缓慢地起伏,像一头疲倦的动物。气温二十度左右,湿气从地面和石缝里不断往上冒,空中有不肯散去的滞闷感。他还没热完身,先前冲完冷水澡的凉爽已经被蒸干了。
孟子羡越来越肯定自己对于环境温度的敏感是心理疾病的一种表征,他的精神科医生帕特尔很早就提出过这个理论。他前後被派去达瓦什省四次,短的两个月,长的半年。那里的夏季漫长且灼热,风裹着热浪和细沙,军靴底被烘出白色波纹,金属车皮被晒得滚烫。到现在,捕风捉影的灼热总能勾起他不大愉悦的记忆。
这种气温带来的燥郁在影响他的训练表现,过去两周他甚至考虑过是不是该搬回纽约去,因为那里的天气更寒冷。但他立即把这种软弱的构想踢出脑海,逼迫思路重新回到脚步和呼吸上。
“药物也可以起到一定的帮助。”帕特尔说。
“不用。”孟子羡回答。
“这是我的专业意见。”帕特尔强调。
“我不采纳。”孟子羡说。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今天我给你开一瓶地西泮,你按照剂量早上吃一片。明天你女朋友毫无来由地甩了你丶或者你的领导做了个愚蠢的计划,你的一片药不管用了,加到两片,再或者你说,不如用威士忌吞药吧!很快三个月药量的瓶子一个月就被你干完了……”
“你的执照还在吧?”孟子羡质疑起帕特尔的职业素养。
帕特尔笑笑说:“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过于担心长期的药物依赖。你拥有稳定的职业丶健康的生活节奏丶良好的社会关系。只要遵医嘱,药物对你就是非常有效的辅助。”
孟子羡说我不需要。
跑完三英里停下来时,汗水浸透了颈後和肩胛。他的黑色速干衣上,洇深的部分渗进腰线。孟子羡看见几百米外的山坳处有两个人沿着木梯从山上下来。沈欢走在前面,手抓着粗麻绳栏杆,李廷在她後边,两个人前後有几步路,但偶尔交谈一句。隔得挺远,孟子羡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阶梯随着山体的走势拐两个弯,每到拐弯的地方,沈欢的身影就被层层枝叶挡住。手机贴着上臂振动,孟子羡抽出来低头看了眼,西尔维娅问他:明天会到杜勒斯机场吧?
孟子羡回:明早的航班,周一到。
西尔维娅:我周一没有排课时,来接你。把行程发给我。
孟子羡犹豫片刻,还是点开APP,截屏发给她。
孟子羡再擡头,沈欢已经不见了。他的目光在林叶中来回寻找,一会儿才看到他们站在下一个拐角处聊天。那里的坡度渐缓,还安了个木椅。李廷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拿鸭舌帽扇风。沈欢拧开矿泉水瓶盖,把水递给他。李廷摆摆鸭舌帽拒绝。
他们走上沙滩,那里没有伞椅丶没有游客。李廷把上衣和外裤脱掉,并不和她搭腔,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往水里走,留沈欢一个人在岸边。她看起来像是有些无措,往四下望了望,似乎在找什麽。
孟子羡还以为她在等人,别的朋友,娄和泰和鲁小凡昨天也说早上要来海滩。
然後孟子羡明白过来,她在找换衣服的地方。但沙滩上什麽都没修。沈欢蹲到地上,叠好李廷脱下的衣裤,收进包里,又从里边抽出条浅绿色浴巾,裹一圈在腋下,站起身,开始在浴巾底下脱衣服。肩带的针织上衣,白色宽腿长裤,她偏好不怎麽实用的装扮,动作也不潇洒,一只手捏着浴巾,只有一只手忙活。她又喊了声李廷,但李廷已经在水里扑腾,多半听不见。
沈欢把上衣脱掉。晨光正好洒在她肩背上,描出一圈金色的边。挽起的头发松散地堆在脑後。她又在喊李廷,让人生出些烦闷。但沈欢坚持在喊,一声一声的,边喊边往海里走。她像是找不到李廷了,朝左边看,又往右边看,视线终于定住。
直到这时候孟子羡才发觉不对,他的目光转向海面,李廷离岸不过三四十码,但他的背影僵滞在那里,手臂没有在划水,而是直撅撅地浮在上边,头侧歪着,随着海浪时不时露出水面。
孟子羡奔下沙坡,边跑边确认李廷的位置。李廷面朝下在海水中微微打着转,海水退潮,把人带得更远。沈欢像是傻了似地随着目光的方向跌跌撞撞往前跟,过来一阵浪,把她带得一个趔趄。
孟子羡对沈欢喊:“你回来。”
海浪声很大,不知道她听没听到,但她还在无意识似地往前走,海水没过她胸口,她开始划水,动作被浪打得歪七扭八。孟子羡不记得沈欢会不会游泳,但她拉不回李廷来的。他冲到岸边把鞋踢了,在浅滩跑了几步,往前扎进水里。他几下游到她身後,右臂箍住她胸腹扯她回来,在她耳边叫她回岸上打电话叫救护车。
孟子羡把李廷拖上岸丶平放在沙滩上时,李廷没有呼吸,眼皮紧闭。孟子羡伸手掰开李廷的下巴,手指探进去摸没有异物,抓来边上的书包,把他头垫高,打开气道。
沈欢刚挂断电话,跪到他们边上,她颤着声说岛上没有医院但有个急救站,已经派人过来了,救护车要从榕城开过来,可能还要十几分钟。边上不知什麽时候又来了两三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始终在重复完了完了完了,嗓音有些尖,孟子羡反应过来那是李廷的助理兴彬。
孟子羡在李廷胸口做按压,半秒一次,边按边在心里数,一丶二丶三,呼吸吧,呼吸,哪怕吐口水。眼前李廷被泡得发白的脸与另一张脸重合交叠。他又闻那股滚烫的味道。柴油丶焦橡胶的气味,一声巨响撕裂空气。
孟子羡把思绪拉回来,十二丶十三丶十四。尘土遮蔽太阳,飞沙落下时,他艰难地挣开眼睛,离他不过几英尺的地上躺着那只战术手套,沿着手套往上看,手臂已经断掉了,不知道是谁的,但指节仍紧紧握着步枪。
不远处有微弱的呻吟。孟子羡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亨利·舒默下半身没了,但他的胸腔仍在起伏,嘴巴微弱的开合,亨利是那麽想活下去。在那一刻孟子羡仍是抱有希望的,亨利会是那个没有双腿的上尉,坐在轮椅上,笑着同他去球场。
二十八丶二十九丶三十。停下别想了,孟子羡命令自己。他捏住李廷的鼻翼,做两次人工呼吸,然後重新开始按压。李廷的身体微微晃动,口中不时涌出海水。孟子羡侧转他的头,让水倾出,李廷终于剧烈咳嗽了一下,接着便是一口混着水和呛咳的呼吸声。
急救人员赶到时李廷已经在喘气了,但意识不清醒,右腿痉挛着抽动。几分钟後他被担架擡上救护车,医护问沈欢他有什麽基础疾病。
她坐警车,孟子羡上了娄和泰的车,几个人前後三辆车赶到榕城的省一医院。大夥本来以为是一个上午的事情,结果医生出来说李廷的情况比较麻烦,不单纯是落水後昏厥。初步诊断是蛛网膜下腔出血,诱因可能是下水後温度的变化丶屏气等等。来不及转院回瀚城,李廷被推进手术室。
沈欢打电话通知公司的几个高层,李廷忽然脑溢血,消息公布前,大家得做个应急方案。兴彬遣人回岛上把大家的行李取来,在医院的酒店边上包了一层。
孟子羡下午要回瀚城,明早飞特区。他没开车来,兴彬说派司机送他。孟子羡讲他买了高铁票。
他到宾馆房间冲洗丶换衣服丶拿行李,在洗手间里咳了几声。上周去医院复诊,他问能不能下水训练。医生说暂时还不行,负重就更要不得,胸腔刚闭合完好,要防止痉挛或者感染。咳一阵後,情况平复下来。
孟子羡两分钟理好背包,打开房间门,沈欢站在外面。他不知道她是什麽时候来的,她没敲门。应该不会太久,他在里边前後就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