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欢的肩膀一动不动,她的呼吸仍保持着先前的频率,但有些喘不上气。她知道孟子羡在说什麽。认识她之前,他已经有了四年严苛的军事训练,被派去过中东和西非。哪怕刚结婚那阵子他去奥索救灾,他们之间也不是那样的。他的阴晴不定,是第二次派遣回来後开始的。她心里留着一个问号,但始终没有问过他。
“原本是四个月的任务,临时延期四周。”孟子羡说:“你大概是生气了。後来我给你电话,你要麽接不到,要麽讲不了两分钟。你很少问起我做的事,你不感兴趣。那次我们背着六十磅的包袱寻路,走了两天半。每天早上在沼泽地里靠着包袱睡两个小时。”
沈欢问为什麽要睡在沼泽地里。
“因为那里最安全。”孟子羡回答:“骡子不往那儿走。”
沈欢问什麽骡子,是当地部落的驴吗。
孟子羡说是运毒品的人。“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给你打个电话很不容易。”他继续道:“我很想听见你的声音。来回六天的行动,大部分时候没人说话。我把自己的声音忘了,但我一直记得你的声音。我找到机会给你打电话,问你有没有去拍X光。”
沈欢说她记得,她跑步把脚崴了。
“你说右脚伤了没法开车。我问康纳利不是答应送你吗。你说你不要他送。‘他让我感到害怕。’你原话是这麽说的。我问你为什麽,你不愿意讲。然後电话就断了。我揣着这句‘他让我感到害怕’在沼泽地里又走了两天。柯林斯踩空掉进一个陷坑里。我和舒默下坑里抓着他的腿往上托,泰德斯克和奥斯丁把他拉上去。
“柯林斯的脚踝断了。我们轮流背他的包袱。他杵着登山杖和我们走回营地,那一段走了八个小时。当时我想你为什麽不能稍微坚强一点。没有陷坑丶没有蝎子毒蛇丶没有溃烂的脚和寄生虫。你只需要打个车去医院就可以了。你就那麽矜贵吗。
“回程前,我们必须在达瓦什关三天,叫做‘心理调适’。有人来讲课,教我们回去以後不要杀人,不要打老婆。这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脚不再浸在泥水里,浸了好多天我已经习惯了裤腿很沉,在教室里裤腿是干的。
“干裤腿像是个诅咒,一直在我耳边复读艾迪·康纳利让你感到害怕。我脑子里想的是他可能对你做过的事情。过去几个月我看到的都是不怎麽美好的画面,我的想象力只往那个方向走。
“我在坎大哈上飞机前,你终于接了我的电话。你说害怕他是因为他老喜欢在舒默家的後院拿AR15杀兔子玩。你知道这中间隔了几天吗?八天。康纳利在我脑子里已经死了几百次。
“但那天你很高兴。你说家属支援组刚通知说我还有四十八小时到。你说你好开心,你在电话里笑,所以我也很开心。我开心了四十八小时。
“我记得你等在那个补给仓库外边。在法兰克福中转时我们洗过澡丶刮了胡子丶换了衣服,但我不敢抱你,你身上很干净,穿一条白裙子。
“回去的路上你抱怨我车开得太快,我和你道歉了,但你不放过我,你说我在市区开到八十英里。我承认错误。我已经习惯了开车的时候要检查路过的屋顶丶窗户丶街角丶垃圾堆。回来之後我的脑子不会这麽快适应,它需要很多信息,所以我不自觉地开得很快。
“回去以後第一次做爱,你也不高兴。刚开始你在上边,你说你胖了四磅,问我会不会觉得你很重。过去五个月我只抱着M16睡觉。你问我重不重,你肯定比步枪重一些,比沙袋轻。实话说那个节骨眼我真没那麽挑剔,我很爱你,你只要是热乎的在喘气的我就可以。欧洲转机时排里的人去喝酒看脱衣舞,我就抱着枪在飞机上等,我等很久了,到这个档口你又要问我四磅肉的事。这些话说出口肯定会惹你生气,所以我没说话。但显然不说话也让你生气,因为你下床走了。
“那天晚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地下室的楼梯新修了扶手,你说是康纳利搞的。你不是害怕他吗?为什麽让他来家里?厕所储物柜里的卫生棉条看着从我走了以後就没用过,塞到你的洗发水沐浴露後边。我拿出来整理,你说不用看全过期了。我问你不用棉条了吗。你说当然不用,你两个月前怀孕了。这个笑话我真的很难笑出来,沈欢。还有柜子後面丶水槽底下丶沙发缝隙里的那些烟头……”孟子羡没再说下去。他苦笑了一下,眉心依旧皱着。
沈欢挺直脊背坐好,眼眶发红,但没有眼泪落下。声音像被什麽堵在胸口,过了会儿她解释:“烟头是爱玛留下的。”
孟子羡的手肘撑在床边,额头抵在掌心。他囫囵问:“什麽?”
“爱玛是个烟鬼,还不肯用烟灰缸。”沈欢拿手背抹了下眼角,“棉条的事我和你解释过。我去放了曼月乐环,治贫血的,放进去後我就不怎麽来月经。地下室的扶手是康纳利来修的,他是家属支持小组的志愿者。我填了维修申请,派谁来是小组那边分配的。我该怎麽说,他杀兔子,所以我不要他来修楼梯?他来的那天我也不在家。是的,我也有事要做。我是个统计学的本科生,我要上课丶和同学去机房做项目。我只是在你回来那一两个月才翘课待家里。”
孟子羡的手遮住大部分的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过了会儿,他无奈地笑出声来,“爱玛竟然从那时候就抽烟。”
“你以为她是因为亨利的事。”
“一开始我是这麽想的。”他说,“但她告诉我,她是为了抑制孕反。”
沈欢破涕为笑。孟子羡问你这三明治还吃不吃。沈欢低头看了眼膝盖上的冷面包,被手指捏得变形。沈欢摇了摇头。他拿去两口吞掉。沈欢从床头抽了张纸巾擦手,擦完折好,放膝盖上。她问:“为什麽你总能找到家里的烟头,我就看不见。”
孟子羡皱着眉,捏起那张纸巾擦了把嘴,“我能看见一个街区外地上的硬币。”
沈欢问这是不是你们常说的橙色。孟子羡回答可能吧,现在好多了。沈欢说我也有很戒备的时候,可能到不了红色,但我肯定橙过。孟子羡笑着说没有,你总是白的。她问你怎麽知道我是白的。孟子羡靠回椅背上,他想了想,问道:“刚才在医院楼下,街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引擎开着,但驾驶座没人。你看到了吗?”
沈欢看着他,摇了摇头。
“进门大厅右边的柱子上靠着个男人。天不冷,但他外套穿很厚,手插兜里,没玩手机,没抽烟。你看到了吗?”
沈欢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没有。
孟子羡把纸巾丢垃圾桶,手臂垂在扶手外,“所以你是白的。”
沈欢被他讲得紧张起来,那怎麽办,这些人要干什麽?孟子羡说不知道,我现在就是个平头百姓,轮不着我管。沈欢呆了一会儿,她说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孟子羡摇头,看到这些并没有什麽用处,除非你想做警察或者保镖。况且你有你擅长的事情。沈欢笑着问你又要说我擅长跑步吗?
不是,他摇头,停顿一会儿,他说你很早就看到了我们的问题,而我花了很多年才琢磨清楚。你在感情里的警觉是天生的。沈欢说但我们的关系令你痛苦。孟子羡说是的。
你的女朋友不令你痛苦,她说。孟子羡没有立马回答。过了一阵,他说西尔维娅不是我的女朋友,但你说的是对的。这话令沈欢有些难受。她许久没有说话,嘴巴里有苦涩的味道。
从医院出来,孟子羡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吃晚饭,肖钧拿来块不错的牛里脊,他在冰箱腌了一晚上,回去就放烤箱。沈欢问在布鲁克林吗。孟子羡说在杰里科。
沈欢看了他一眼。他没解释为什麽他不住布鲁克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