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作
我是一名画家。
他们说我的眼睛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光影变化,我的双手能赋予帆布以震颤的生命。
可此刻,我坐在这间过于整洁丶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握着这本粗糙的笔记本,却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
我读得懂莫奈的睡莲如何呼吸,读得懂梵高的星空如何燃烧,我好像却从未读懂过身边这个最亲的人,他平静面容下那场无声的丶持续了一生的风暴。
颜料的气味,松节油的气味,常年浸润着我的肺腑。
但此刻,充斥我鼻腔的,是这本旧纸上微酸的时光味,是枕头上将散未散的丶属于他的皂角气息。
我的视觉——那被我过度依赖和信任的感官——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看”了他十年,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再到工作,是否从未真正“看见”他。
指腹下的纸页粗糙,边缘卷曲磨损。
那些字迹,从少年时的清秀飞扬,到後来的工整隐忍,再到最後的微微颤抖,它们不是文字,是刻痕。
是一个灵魂在时间的崖壁上艰难攀爬时,留下的指纹。我终于夺回了“我”。
我的艺术家之眼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工作。
我不再读“故事”,我开始读“痕迹”。读墨水在不同心境下的浓淡滞涩,读笔划在提及某个名字时的轻微顿挫,读泪水可能滴落过造成的微小晕染。
这一笔,他写的时候是不是在笑?这一划,是不是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匆忙收笔?
我不是在阅读。
我是在临摹。
用我内在的眼睛,临摹他的一生,我未参与也未发现的过去。
那个“他”,我自己,在他的文字里是一个高大丶温暖丶带着阳光味道的影子。他夸他好看。
他给他怀抱。
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不再是模糊的概念,它们开始有了颜色,有了温度,有了笔触。我应该能用普鲁士蓝混合一点茜素红来调出他那时脸颊的红晕,用轻柔的丶近乎透明的笔触来描绘那份悸动。
然後是漫长的丶灰调的岁月。
色彩在这里变得沉闷,笔触变得粗粝而重复,像一幅蒙克的画,充满了无声的呐喊。
柴米油盐,生病发烧,年关难熬……这些词汇背後,是无数个挣扎的丶疲惫的日夜。我忽然明白,我记忆里那些“安稳”的色彩,那些温暖的饭菜香气,那些干净的颜料,全都是他用自己人生的颜料,一笔一笔覆盖上去的。他在原本可能灰暗粗糙的画布上,为我绘制了一个明亮柔和的梦。
而我的“不甘心”,是这幅漫长画卷最後,最尖锐丶最突兀的一笔。
像罗斯科巨大色块中央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痕,像波洛克狂野滴洒中一滴骤然凝固的丶沉重的泪。
它破坏了一切完整的丶既定的叙事。
它告诉我,这幅我以为早已完成的丶题为《回忆》的作品,其实我一直画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