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力竭,扔下画笔,踉跄着退後几步看向画布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不再是原先那幅《路径》。
混沌的色彩之下,一种奇异的内在秩序正在生成。强烈的情绪喷薄欲出,却又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包裹丶沉淀。那不仅仅是对逝去的哀悼,更像是一种……挣扎着的新生。一种在废墟之上,艰难建立起来的丶对生命和爱最赤诚的诘问与回答。
我的心跳,在长时间的麻木钝痛後,第一次,如此剧烈地丶鲜活地鼓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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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後,我罕见地主动联系了周禹生前的特别助理,那位总是表情严肃丶效率极高的林先生。
“我想成立一个基金会,”我对他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是许久未有过的清晰,“用他留下的部分资金,支持年轻的丶从事纯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尤其是那些……可能不被市场看好,但足够真诚丶足够有探索精神的创作者。”
电话那头的林先生沉默了几秒,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专业态度:“好的,张先生。请您告知基金会的具体名称,我会立刻着手办理相关法律和流程事宜。”
我看着画架上那幅已然新生的画,轻声道:“就叫……‘过期春天’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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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期春天”基金会悄然成立。
我没有举办盛大的发布会,只是通过一些艺术院校和独立画廊发布了简短的征集啓事。评审由我和一些信得过的艺术家朋友匿名进行。
第一批资助名单确定後,我收到了一封封来自天南地北的邮件。有的措辞青涩激动,有的冷静克制,但字里行间都充满了被看见丶被认可的感激,以及那种即将得以喘息丶全心投入创作的迫切。
我看着那些邮件,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狭小画室丶在生活的夹缝中,苦苦坚持的“张宸之”。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如果当初有人能这样帮周禹一把,他是否不必那麽孤注一掷地冲向那个冰冷残酷的战场?
我的心,在一种绵密的酸楚中,感到了一丝奇异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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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黄昏。
我站在工作室中央,周围是散落的画稿和完成丶未完成的作品。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熟悉气味。
我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指尖在那个永远不会再拨通的号码上停留了很久。然後,我打开了一个新建的备忘录。
我开始打字,速度很慢。
“周禹,今天北京下雨了。我记得你最讨厌下雨天,说湿漉漉的,搞得人心情都发霉。”
“基金会资助的第一个孩子,今天给我发来了他的新作照片。画得很笨,但有种横冲直撞的力气,像你当年做案例分析时的样子。”
“我昨天试了试你买的那个天价颜料,确实……饱和度不一样。算你有眼光。”
“我又梦到你了。这次没哭。”
“春天好像又要过去了。玉兰花都快掉光了。”
“我还是很想你。”
字句琐碎,毫无章法。像以前我们每天睡前那通电话里的闲聊。
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收到。
但写下这些,就像把沉甸甸的情绪,安放到了一个确切的地方。它们不再在我胸腔里无序地冲撞,而是变成了某种可以触摸丶可以保存的东西。
这或许就是他最终想留给我的——不是冻结的时间,而是穿越时间,继续生活丶继续感受丶继续记录的勇气。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穿透云层,洒下稀薄的金光。
我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画笔。
画布无言,色彩静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无声而顽强地继续。
如同生命。
如同爱。
如同每一个,终将过期,却又会再次轮回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