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辛辣的黄汤下肚,马聪面红耳赤,落第的郁结和旁人的春风得意堵在胸口,旁边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马兄何须介怀?科场失意算甚?有秦府那层关系在,还怕没有前程?”
这话如暖流注入,马聪心头稍慰,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偏有那素日看不惯他吹嘘的,又见他今日失意落魄的同窗,凑过来揶揄道,“就是,急什麽?有秦家做靠山,还愁没官做?除非啊。。。。。”那人拖长了调子,眼带戏谑,故意扬高了声音,“除非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瞎编胡诌,哄骗我等?”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酒桌霎时静了几分,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马聪身上。马聪本就酡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圆凳,“秦家大奶奶原就住在江南乡间,与我家一墙之隔。我自小就见着她!熟得很。”
“嘁,这话谁不会说?”那人语带讥讽,“秦家大奶奶出身江南乡间,这谁人不知?算得什麽稀罕事?”
被如此轻视,马聪酒气混着怒气直冲头顶,舌头也大了,梗着脖子,声音拔得更高,“我岂止认识秦大奶奶,我还认得章尧章大人。”
“章尧章大人?”衆人一愣。
马聪见镇住了场子,得意地点头,“自小的交情。秦大奶奶还来我家照顾过我,给我送过吃食。章大人还给我递过糖果,教我认过字。”
他沉浸在被人瞩目的虚荣里,越发口无遮拦。
“那照你这麽说,秦大奶奶岂不是跟章大人也熟识?”有人眼珠一转,故意引导。
“那是自然。”马聪飘飘然,只图嘴上痛快,“他们原来可是订过亲的。正经的未婚夫妻。”话音落地,满室皆惊。有人目瞪口呆,酒杯悬在半空,有人面面相觑,更有人像看傻子般怜悯地看着他,默默别开了脸,生怕沾上祸事。
对面的杨公子脸色骤变,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惊人之语,当即起身厉声呵斥,“马兄慎言!你吃醉了酒,此等无稽之谈岂能信口胡诌。快住口。”然而,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这一席醉话,已然清晰地钻进了在座每一位学子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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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楼,杨小公子心头沉重,思虑再三,还是将这骇人之语递进了秦府,告知了五姑娘。
五姑娘闻讯,又惊又怒,二话不说便冲到温棠院中,将酒楼里马聪那番混账话,原原本本,急切地道了出来。
侍立在温棠身後的周婆子,听着五姑娘的转述,脸色已是铁青一片,胸膛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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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那番话,如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学子们面面相觑,若非杨小公子强行制止,喝高了的马聪只怕还要抖搂出更多,人来人往间,这流言,已如长了翅膀,迅速飞出了酒楼,自然也飞进了不远处的官衙。
值房内,案後端坐的人正握着卷宗。当这则流言被心腹低声禀报上来时,他握着卷宗的手指倏地收紧,片刻後,他才缓缓放下卷宗,眼皮微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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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内宅。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五姑娘前脚刚把这不祥的消息带到温棠院里,後脚,马聪的母亲马大娘便急惶惶地寻上了门。
日头已西斜,将落未落,庭院里暮色,带着春寒的料峭。马大娘显然是得了确切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见到周婆子便扑通跪下,涕泪横流,翻来覆去地赔罪,
“周老姐姐。您千万大人大量,那孽障,他是落榜心气不顺,灌了几口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猪油蒙了心,他是个实心眼子的蠢货,说话从不经脑子。求您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看在当年乡里乡亲的情分上。。。。。。饶了他这回吧,他真不是存心的啊。”言语恳切,却句句都在为儿子开脱。
周婆子本就怒火中烧,听了这番避重就轻的辩解,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存心?这等毁人名节,招灾惹祸的话,一句不是存心就能揭过?读了那麽多年圣贤书,这点轻重利害都分不清?如今倒好,惹了祸,自己躲得没影儿,倒让你这做娘的来赔笑脸。当年大奶奶初进京。。。。。。。”她猛地刹住话头,想起温棠当年因流言所受的委屈,那起子嚼舌根的闲话还少吗,生生把好好一个姑娘编排成什麽样,心口更是堵得慌,再看马大娘哭得可怜,额头都磕红了,念及她孤儿寡母不易,在江南时也确曾帮衬过,满腔怒火化作一声长叹,终究是硬不下心肠,只冷着脸道,“罢了,哭嚎什麽,你且回去,好好管教。管住他那张惹祸的嘴。”
马大娘千恩万谢地走了。
若非念着昔年乡间马大娘确实帮衬过温棠,且此刻她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脸涨得通红,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周婆子真想直接叫人轰出去,眼不见为净。
周婆子送客回来,走进暖阁时,脸色依旧难看,只觉得一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晨间还为杨小公子高中而满府欢腾,五姑娘更是喜笑颜开,谁知半日不到,就被这糟心事败坏了兴致。
“得立刻派人去堵那些人的嘴。”周婆子馀怒未消,对着温棠道,“马家那小子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几滴猫尿灌下去就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他考不上。只是不知。。。。。。他这张破嘴,到底抖了多少?可别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得一清二楚。。。。。。”
她压低了声音,满是焦虑,“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早八辈子就作废了,偏叫他翻出来嚼舌根。不就是早年有过那麽一回口头上的婚约麽?长辈们随口一提罢了,倒像落了什麽天大的案底似的,若是个不相干的也罢了,偏还是章尧,是大爷如今共事的同僚,擡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是传到爷耳朵里。。。。。。”周婆子顿了顿,声音更低,“男人家,自个儿三妻四妾不打紧,可最忌讳的就是妻子前头有过旁人,就怕大爷心里存了疙瘩,生了嫌隙,那可怎麽好?”
这顾虑绝非杞人忧天。
“可不能让大爷知道了。”周婆子忧心忡忡地说。
然而世间事,往往怕什麽便来什麽。常言道,背後莫说人,说人人便到,怕什麽,偏就来什麽。有时一转身,整个人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因发现自己刚才口中议论的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後。
当周婆子扭过头,转身,目光转回来的时候,看见立在暖阁门口的大爷时,就是这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话,都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去了。
周婆子慌了阵脚。
但是温棠没有慌。
她如常起身,吩咐人上茶,自己则走上前,伸手欲为他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该来的总会来,秦恭既已知晓她曾有婚约,如今连对象是谁也被捅破,索性摊开在明处。遮遮掩掩,反落了下乘,更添猜疑。
温棠不会单纯地以为秦恭好糊弄,上次她说谎的事情,恐怕在他那里还没有翻篇。
秦恭虽然没有先开口,但是做了四年夫妻,温棠就是知道他心里藏了事情。
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柔婉却清晰,“夫君,我从前曾口头议过一门亲事,你已知晓,那人是谁,想来你也知道了?”秦恭薄唇紧抿,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