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体热,畏惧盛夏天气,叫炽热阳光当空久照,汗水浸湿了罗衣。
幸而御书房内,放着两座半人高的冰山,才送来没多久,还没开始融化。凝结了修士力量的符篆贴在旁边的鎏金风轮下方,它们对准冰山匀速转动,送出恰到好处的消暑凉风。
九昭对于享受一事最为精通,甫一踏进御书房,便立刻倚在冰山旁,占据了个好角落。
不多时,几位朝服危裹的大臣步履匆匆,前来觐见。
简短的行礼问安,以及抬手平身后,老皇帝和这他的这群心腹们开始议政。
什么即将到来的秋闱选拔、各地的税务督查、南方地区的旱灾情况,另外就是令万象宫派修士组成小队,前去西北乡镇,歼灭从焚业海裂缝里,偷溜出来作祟的低阶妖魔。
九昭听得仔细,心想这芸生世的政务倒和三清天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她挑选出几件还算有头绪的政务,设身处地思考着倘若自己处在皇帝的位置会如何做出裁决。
自打进入皇宫开始就语声不断的神姬殿下止了话头,下巴微微低敛,长垂睫羽盖住黑亮眸光,专注沉浸在自身的思绪当中。这样少见的安静姿态,落在祝晏眼里,自成别样风景。
他看破不说破。
假装不知九昭的真正来意。
偶尔在九昭因为思忖不出,紧皱眉头陷入苦恼时,装作自言自语般提点两句。
耳畔传来煦然言语,和沁润的凉风一起消解暑热。九昭起先烦恼祝晏频频打断思路。但真正把他的话听进去,却发觉相比自己的青涩念头,他的见解更有一番成熟政客的道理。
如此,她面对祝晏,又多了层全新的认识——更情不自禁在心中感叹,祝晏的生母分明是北神王宫最低等的妾室,却连身畔侍女都能有这般能力,能将祝晏教得如此博闻强识。
时间无声淌过。
一个多时辰的政务旁听,在祝晏的指点下,没有想象中的无聊,很快来到最后一议。
“陛下,还有珍贵妃母家靖国公府一事——”
相较前面几个政题的各抒己见、应对得宜,大臣们口中提起这两个九昭不久前才听过的人称时,脸庞不约而同呈现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迟疑。
崇禧殿里,身穿华服侍膳的宫妃,那张格外年轻的面孔浮现在九昭脑海。
她正好奇议政怎么会突然牵扯到后宫女眷,冷不丁看见正在审阅一本奏折的老皇帝抬起头来,因为上了年纪而略显浑浊的瞳光中,无声折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
“朕命你们暗中收集靖国公府的罪证,进展如何?
“自从去年与南疆部族一战取得胜利之后,朝堂内外,靖国公、靖国公的长子次子,以及其党羽居功自傲,气焰愈发嚣张,朕只告诉你们,朕已实在难忍——
“待到罪证齐全,他们尽失人心之时,朕会将他们一举拿下,抄家论罪。”
圣令骤降,秉承风雷。
老皇帝的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有手握重病,显赫一时的靖国公府做例,御书房里这些随便一位站出去,都能够叱咤风云的重臣越发两股战战,只恨不能剖开胸膛献上心脏,来向老皇帝展现他们的忠诚。
就在他们你一眼我一语,例数靖国公的罪状,唯恐皇帝不够满意时,站在最末尾的一位年轻臣子面露不忍,拱手出声:“陛下,珍贵妃娘娘入宫多年,颇得您的宠爱,皇后病弱,她这些年帮忙协理六宫亦是尽心尽力,素来有贤惠精干之名——
“若来日对于靖国公府的惩处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恐怕她将无法自处。”
此话一出,其他臣子陡然无声。
若换做其他妃嫔,他们定会驳斥对方,天下与一人孰轻孰重,不要怀揣妇人之仁。
但皇帝对于珍贵妃的盛宠,举世有目共睹。
在不清楚皇帝的真实想法前,他们也不敢贸然向珍贵妃开炮。
然而,书房内没有寂静太久。
随着朱批御笔掷地的一声脆响,皇帝一贯从容的语调陡然凌厉起来:“靖国公府之事,与珍贵妃何干?一入宫门,贵妃便是皇家的人。朕不会因为靖国公的错失怪罪贵妃,当然,也不会因为宠爱贵妃的缘故,而放过那些祸乱朝政的人。众位爱卿,你们自当与朕同德同心!”
……
“陛下英明!”
“臣愿谨遵陛下圣裁!”
一时之间,迎合声不断。
老皇帝满意颔首,又叮嘱“此事不可外传”,臣子们才告退鱼贯而出。
九昭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无需看老皇帝眼色,便不加遮掩直言道:“夫君变成仇人,珍贵妃还如何活得下去。”
帝王对她盛宠,却在处理她的家族时,没有任何犹豫。
当人手握权力,那些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就好像通通变成了草芥般不值一提。真不知道倘若异位而处,贵妃居于高位,下令彻底铲除丈夫的家族,老皇帝会不会认为她决断英明。
她把自己的不解和鄙薄说给祝晏听,祝晏却司空见惯似的说道:“不只是芸生世,这等事迹在三清天的历任神帝的统治生涯中,也不算罕闻——上古时期的第三任神帝天璇女帝,就曾因为帝夫部族的叛乱,而下旨将对此一无所知的帝夫以及其部族一同歼灭。”
顿了顿,他轻轻道出一个九昭无法反驳的事实:
“只要权力存在,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就永远不会止息。”
九昭听得厌烦,心中虽同情那位被蒙在鼓里的珍贵妃,却碍于天道的桎梏无可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