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惊霜打断他的话,面对一梦黄粱,她没有丝毫惊讶的模样让潜鱼一时瞠目结舌。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它……它,你……”
一瞬间,他脑海里千回百转,既想到大梁早在三十年前就将所有关于一梦黄粱的消息处理了,又想到自己这十年的遭遇应该被掩饰的很好才对……
纠结半晌,他站稳脚步,才磕磕巴巴道:“我没事,你……一梦黄粱……你怎么知道的?”
虞惊霜松开他的手臂,顺手将那小陶罐放回到原处,轻描淡写道:“我用过。”
多年前自雪山归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难以入眠,总会想起那一张缓缓沉浸入水中的面容。
当时走得太着急,竟然忘了好好告别,小狗最后能留给她的,竟然只有一粒开不了花的种子,和那首缓慢悲伤的歌谣。
旧忆常萦我怀,相逢路断难开。
唯期梦路相会,别语潸然月前。
大名鼎鼎的一梦黄粱啊,号称能够让逝去的人复活,让曾经的遗憾得到弥补,让所有的不可得都如愿。
虞惊霜也说不准,当她点燃那支一梦黄粱时,到底期盼在梦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当时还是大皇子的了空和尚被她威逼利诱,怎么也不愿意交出手中残存的一梦黄粱,在经历过寿王之乱的他看来,这支迷香就是会扰乱人神智的妖物,虞惊霜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交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他不惧死伤,和他弟弟相比还算有几分骨气,虞惊霜不想为难他,便将人打晕翻箱倒柜,最终还是将那支传闻中蛊惑人心的迷香拿到了手。
“然后呢?你吸食了多少?你……你有没有对它起依赖?”
潜鱼急切地问,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浑然不知自己关切的模样早已超出了一个侍卫的本分。
虞惊霜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当然没上瘾,否则今天的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吗?”
那倒也是,沉迷于一梦黄粱的人往往不到一年便已经形销骨立,唯有不断吸食幻香才得以吊着一口气苟活。
潜鱼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他默默看着虞惊霜俯身观察那突起,又去摆弄机关,将盛着一排陶罐的木架缓缓恢复了原位,自表面来看,这间密室又恢复成了原本平平无奇的样子。
良久,他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试探:“虞娘子,你当初为什么要……要用一梦黄粱呢?”
那不是个好东西。
他轻轻在内心补充。
虞惊霜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想着隐瞒什么,直接道:“因为我很想再见一次那个人。”
想见的人……是她的父母小妹?是昭王吗?是明胥吗?或许……是她在雪山脚下遇到的“小狗”?
总之不会是他,一个近十年杳无音信,直到此时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懦夫。
潜鱼的心犹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酸溜溜、干巴巴地“喔”了一声,跟在虞惊霜后面随她一起取了少许缸中的酒液,又翻到些书册,将其上的字眼勾画誊抄在布巾上,一副默默干活、吃苦耐劳的模样。
一时间,密室内静悄悄的。
半晌,他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你见到了吗?”
虞惊霜脚步一顿,回头看他,诧异的眼神直看得潜鱼羞愧难当,恨不得割掉自己这张嘴:问问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奇心呢?
她笑着问:“潜鱼,你今天好不对劲,怎么问我这么多问题?一下子都有活人气息了!”
潜鱼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细听还有一丝慌张:“兴许是……一梦黄粱的缘故,还有这酒,我今日……我只是……”
越说越乱,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关切,偏偏嘴又笨,既不想暴露自己以前就与她相识,又不想说谎,说到最后,潜鱼索性自暴自弃,泄气地道:
“……属下只是好奇。”
好奇她过去遭受的一切,好奇她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更忐忑于近些日子以来,她对他变化的态度。
……
仿佛自从是接到了那些故人的信,或者是更确切一点儿,从那一日他、明胥、卫瑎在惊霜门口打了一架开始,惊霜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变得很……模糊。
有时候,潜鱼感觉她是真的很烦自己,三两句话里都带刺儿,呛得他面红耳赤、心下惊惧,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证明自己绝对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可有时候,惊霜的一举一动却又流露出微微一丝信任来——
自他服下蛊虫、改头换面,用完全不同的一张脸潜藏在她身边做侍卫的这几年里,惊霜虽然不说,但潜鱼能感受到,她绝对没有完全信任过自己。
只是将他当做一柄剑、一把刀、一根棒子,哪里顺手就拿来用一下而已。
论起亲近和信赖,别说小杏姑娘了,他连府里的那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都不如。
三年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时无刻不在小心掩饰着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惊霜知道他是当年的兰乘渊,更怕她知道,雪山下的小狗也是他。
那是最无瑕、最忠诚、最不掺杂一丝污垢的爱,受蛊虫影响失去神智的那只“小狗”才值得惊霜去怀念,所以潜鱼固执的认为,那是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人,只有“小狗”才值得被爱。
他会用尽所有手段去守好惊霜心里那一份干净的爱,任何人都不应该去玷污……
而他自己,不论是作为兰乘渊、还是潜鱼t都不配……他觉得自己脏。
已经在地上烂成一滩烂泥了,又怎么敢再去靠近朗月独洁的惊霜呢?
他活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