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苏府花厅内的空气,在许闲月那句“不死不休”之後,仿佛凝固成了冰。
许闲月并未立刻离开。她站在厅中,身姿如孤竹,目光平静地看着主位上那个脸色煞白丶强自镇定的贵妇人。一种无声的丶激烈的气场在两人之间碰撞,挤压得周围的奢华陈设都黯然失色。
苏夫人,苏墨妙,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双保养得宜丶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紫檀木椅的扶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许闲月的直接与狠绝,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个有些手艺丶运气好些的孤女,捏死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却没想到,这蚂蚁竟长出了獠牙,反咬一口,直刺要害!
“无凭无据……你休要血口喷人!”苏墨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色厉内荏。
许闲月没有理会她的否认,只是微微歪头,清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剖析着对方强撑的镇定之下,那深藏的恐惧与……不甘。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不是逼近,更像是一种审视,目光扫过这满室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
“苏夫人,”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满屋的富贵,这临安首富的尊荣,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染着多少人的血泪,夜里……可曾安眠?”
苏墨妙浑身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最隐秘的痛处!她猛地擡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愤怒丶屈辱和某种被戳破僞装的疯狂的厉色!
“你懂什麽?!”她几乎是嘶吼出声,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贵妇的仪态,“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生来就喜欢算计,喜欢争抢,喜欢把自己变成一个满手铜臭丶心狠手辣的毒妇吗?!”
她站起身,因为激动,头上的赤金步摇剧烈晃动,映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许闲月!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有一手好技艺,便可以超然物外,谈什麽自由,论什麽清净!”她指着许闲月,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可我们呢?!我们这些被困在後宅丶命运不由己身的女人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我苏墨妙,十六岁嫁入苏家,夫君是个病秧子,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留下偌大家业,群狼环伺!族中叔伯虎视眈眈,外面商户落井下石!我不争,不抢,不狠,等着我的就是被吃干抹净,扫地出门!甚至死得不明不白!”
她一步步走向许闲月,华贵的裙摆逶迤在地,如同拖着沉重的枷锁。
“你以为这锦衣玉食是怎麽来的?是跪来的?是求来的?不!是斗来的!是抢来的!是用心机丶用手段丶用这世人看不起的‘妇人之见’,一点一点从男人手里夺过来的!”
她停在许闲月面前,两人距离极近,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翻涌的情绪。苏墨妙眼中是燃烧的怒火与积年的悲愤,许闲月眼中则是沉静的冰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你们男人可以读书科举,可以建功立业,可以三妻四妾!而我们呢?一辈子困在这四方宅院里,一生的荣辱兴衰,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夫君死了,就得守着贞节牌坊,或者被家族当成货物一样转卖!凭什麽?!”
苏墨妙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控诉:
“我偏不!我就是要抓住这富贵!抓住这权势!我要让所有曾经看不起我丶想要践踏我的人,都跪在我脚下!我要让我的女儿,不用再像我一样,仰人鼻息,命运飘零!”
她猛地抓住许闲月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涂着蔻丹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许闲月的皮肉,眼神狂热而偏执:“许闲月,你告诉我!除了这条路,我们女人,还能怎麽活?!在这吃人的世道,除了变得比他们更狠,更强,我们还有什麽出路?!”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花厅里,也敲打在许闲月的心上。
许闲月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女人。她看到了苏墨妙眼中的滔天恨意,也看到了那恨意之下,深不见底的悲哀与绝望。这是一个被时代丶被命运逼到绝境,然後选择拿起屠刀,最终也变成了自己所憎恨的模样的女人。
她可怜,也可悲。
“所以,”许闲月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冰水浇熄了苏墨妙狂燃的怒火,“你就成了他们?用他们的规则,他们的手段,去压迫比你更弱的人?比如我?”
苏墨妙抓着她手臂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闲月缓缓地,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她看着苏墨妙,眼神清冽如初雪,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与……决绝的疏离。
“苏夫人,你的遭遇,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或许能理解一二。”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是事实。但,”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这不是你将自己的痛苦,转嫁他人,肆意掠夺丶践踏他人性命的理由!”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生存,为了女儿。”许闲月逼近一步,明明身高不及苏墨妙,气势却完全压倒了对方,“可你的生存,是建立在多少‘许闲月’的尸骨之上?你的女儿的未来,难道就要用无数无辜者的血泪来铺就?!”
“你以为你挣脱了枷锁?”许闲月看着她,一字一句,如同最後的审判,“不,你只是换了一副更沉重丶更肮脏的枷锁,把自己牢牢锁在了仇恨和欲望的深渊里!”
苏墨妙被她的话震得连连後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闲月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丑陋与空洞。
“你问我除了这条路,还能怎麽活?”许闲月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衣襟上那朵素色兰草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光芒,“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空旷的花厅:
“我许闲月,不靠父兄,不靠夫君,只靠我这一双手,十指沾染的是丝线染料,而非鲜血铜臭。我心安理得,我夜夜安眠。”
“这世道再不堪,总有一线生机,是留给那些不肯屈服丶不肯同流合污的灵魂。”
“你的路,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我的路,谁也别想拦,谁也别想毁。”
说完这最後一句,许闲月不再看失魂落魄丶仿佛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的苏墨妙,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这座用财富与欲望堆砌而成的华丽牢笼。
花厅内,只剩下苏墨妙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华美的衣裙铺散开来,如同凋零的牡丹。她望着许闲月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初的疯狂与恨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一滴迟来的丶冰凉的泪水,滑过她精心描绘的脸庞。
许闲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门,露出了里面早已腐烂发臭的真实。
她赢了所有对手,得到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富贵权势。
可为什麽……她只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许闲月走出苏府那扇朱红大门,擡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轻轻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枷锁重重,但她心中的那轮明月,依旧高悬。
清辉所至,便是她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