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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人围在一起,中间摆一大锅拌好的馅料,庄晓蝶是包饺子的人中速度最慢的一个,两指压紧饺子皮,包裹住馅的同时压出波浪褶皱,她包好一个对面已经包好三个了。以前来打工总碰上有人缺席,她还以为自己是熟练工种。
半小时前申屠海发了消息:你那个朋友这麽睡真的没问题?
庄晓蝶回复她:让她睡吧。
不是出于体贴,不如说是一种侥幸心理,对方越少出来活动,就越不可能发现她在做的工作。只要安然过完这几天,等年锦思回去即可。她结了婚,还有个画室,总要回去的。
时隔多年的见面,不像庄晓蝶以为的相差巨大。年锦思没有叫她接机,打来电话时已经到地方了——桥洞下,申屠海之前发的地址。庄晓蝶从饺子店跑过去,远远就看到她穿黑T恤牛仔裤,戴鸭舌帽,只提了个白色帆布袋,颜料沾得东一块西一块。
年锦思站得笔直,庄晓蝶走近了,发现她抿着嘴唇,俩人对视,彼此笑了笑。庄晓蝶下意识觉得年锦思笑得很标准,八颗牙齿。她没来由想起对方小学时箍牙的模样,那个时候年锦思很小心地抿住嘴唇,直到矫正器取下前,庄晓蝶都没见她露过一点牙齿。
她们没有多说什麽,庄晓蝶带她回去。路上聊了点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附近有什麽景点和美食,以少许各自的生活作为调剂掺杂其中。年锦思一直环顾四周,目光偶尔停留在一些地方,又迅速收回。
那天傍晚她们在家吃饭,庄晓蝶做饭,申屠海打下手,年锦思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现在想想,对方脸上有股深深的疲惫,只是当时没有注意。快吃饭时庄晓蝶让申屠海去叫醒年锦思,自己端菜出去,就在这时,年锦思爆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嘭的一声从沙发上掉了下去。
申屠海手半伸出去,还没来得及缩回。庄晓蝶跑过去扶年锦思起来,对方面带惊惶,下意识躲开了。本就不尴不尬的氛围变得有些僵,空气凝固,申屠海率先回桌边坐下,默不作声。但庄晓蝶知道她一直盯着这边。
年锦思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擡脸时神情恢复正常,对庄晓蝶笑了笑。惯常的八颗牙齿。庄晓蝶蓦地对这笑容没来由的厌恶,但也只是回了个笑容。年锦思率先回桌边同申屠海说话,庄晓蝶等申屠海回答了,才坐到桌旁。那顿饭申屠海非常沉默,年锦思则长时间握着筷子一动不动,一副好似已睡过去。庄晓蝶乐得不讲话,吃得非常快。
吃完饭没多久年锦思坐在沙发上又睡着了。庄晓蝶扶她回房间时,手指抚在她手臂上打滑,蹭出一片青紫痕迹,不等她反应这是什麽,年锦思已猛地缩回手,冲她微笑的同时捂住了那里。庄晓蝶最终没有问出口。年锦思连睡两天,除了某天凌晨爬起来吃了点饼干外,几乎都在房里睡觉。庄晓蝶连睡两天沙发。
她很高兴不用面对年锦思,但同时,又在想对方手臂上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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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锦思很要强,非常不服输。她的不服输很默不作声,总是静静地,好像潜伏在草丛里的蛇,等被咬了才发现。
过去年锦思不喜欢画画,喜欢画画的是庄晓蝶,她会画一些自己认为有趣的小漫画,将生活中的小事丶遇到的猫猫狗狗小鸟等在班里传阅,她画的是卡通小人形象,圆润可爱,接受度高,因此很多同学喜欢。课间常有人坐边上看她画画,还有同学拜托她画家里的猫猫狗狗用做社交软件的头像。那个时候庄晓蝶没怎麽注意过年锦思对这事的看法,她专注自己的画,不知道年锦思何时没再坐在自己身边,不记得何时年锦思不再是第一个看自己画的人,更没注意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等有一天她从画中擡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而年锦思的座位围了一圈的人,那些人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庄晓蝶走过去,同学们的头紧挨着,凑在一起像一团仙人掌,她站了一会,心跳如鼓,竟没有勇气探头去看。恰巧一个同学被老师叫走,留出的空隙中,庄晓蝶窥见年锦思桌上的素描本,以及画到一半的画。这时候她才知道年锦思已经学了一段时间的素描。年锦思或许注意到自己站在她身边,正在看她的画,也可能压根没有,因为她一直没有擡过头。庄晓蝶不清楚,她感觉脚底生根,动弹不得,直到上课铃响,同学们散开,她逃似的跑了。
那之後围在年锦思身边的人变多,庄晓蝶没再去看,也不再把画本带到学校来,更没有课间画画在班里传阅了。她渐渐不再画画。
後来一个放学的傍晚,年锦思将画满的本子递给她看时,她也能露出赞许的表情,即使她觉得年锦思脸上的笑非常碍眼。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情了,庄晓蝶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年锦思递本子过来时脸上的神情,清晰得好像用摄像机贴脸摄像并保存下来,每过一段时间就在脑海里播放。
现在她仍然能清晰看到,夕阳照在年锦思的脸上,她脸上纤细的绒毛在阳光下几乎融化,嘴角的弧度也闪亮得像一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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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晓蝶没有告诉申屠海她那天看到了男人的事,从根本上来说,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想卷入这件事情里。等年锦思走了,她可以从申屠海家里搬出来,继续走她一躺到底的生活,继续回到那个桥洞下。而申屠海也不必杀人,而是回到学校,继续她的学业,她那麽喜欢画画,应当坚持。
更何况後面那个男人没再出现。申屠海近期都在家里画画,她说接稿画画,自己能赚点生活费,除此之外每天早起就开始练习,从不懈怠。
庄晓蝶从不打扰她画画,很希望她能一直画下去。
下班回家,庄晓蝶带了几笼饺子,鲜肉玉米和虾仁馅,老板送的,刚好当作晚餐。她低头走路,脑子里想着年锦思和申屠海的事情,差点和人撞上,她擡头,看到面前的人时愣住了。
正是申屠海找的那个男人,对方匆匆瞥她一眼,好似非常不经意,直接走了。庄晓蝶转过身,从面前的路口拐弯,直走一段路,就是申屠海家的小区。
是偶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