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吃醋了
秦天哑口无言,她无法反驳。她同他讲的是文物的意义,他和她讲的是人之常情。出租车靠边停了,童仲元下车扶着车门,等她下来後,关上车门。
这座形似青铜器的雄伟建筑吸引着她,注视着她。唐执徐一直说她没爱好,只有工作。如果热爱文博不能算爱好的话,她的确没爱好。它们不仅是一件件器皿,而是一段段历史,一个个故事。它们将历史由点连成了线,串成璀璨的项链。她回过头,凝望着童仲元。
“不是为了国家荣誉,而是这一件文物,这一尊佛像,它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1500年。它的一生经历了战争丶变迁丶沧海桑田,它仍然在这里。它被无数人欣赏,转手,逃亡,珍藏,经历了他们朝生暮死的命运,它仍然在。我知道你无法理解,你坐在大英博物馆里,所见之处都是从全世界各地抢来的文物。这就是你的生活常态,文物对你而言只是一份工作,你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我没有,我做不到。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一件在中国等待了1500年的文物离开这片土地,离开它的诞生地。”
童仲元也望着她,他一直觉得她的眼睛很美,时而耀眼,时而却刺眼。上次在上海中心,她的眼睛里有怒火,他知道她试图在激怒他。她的所做的确让他愤怒,但那些攻击不是她的本意。而现在的她是冷静的,冷静地告诉他她究竟是怎麽看待他的。他的心一寸寸冷下来。
“那你怎麽准备怎麽做?敲掉它的僞装,让它从此只能留在这片土地上。让孙民富守着他无法变现的国宝一次次上新闻,受采访,讲心得。这样的事情,你不需要告诉孙民富事实,不需要听他的决定,也不需要问他是选择是上交给伟大的祖国还是用来它换取巨额财富。还是你认为,你鉴定了这座佛像就有权来替他做决定?”
秦天怔怔地看着他,她听出他的嘲讽了。这是第一次,他毫不留情地嘲讽她,甚至不屑掩饰。她知道她是有点轴,唐执徐丶宋岁阳丶明渊行都这麽说过。一个到哪里都不被理解的人,一定是自身出了问题。可他是童仲元,她上次那样待他,他仍然维持着礼貌,只说对她的感谢。现在她已经讨人嫌到这种程度了吗?连童仲元也无法忍受。
童仲元看到她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像一个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事的小孩。最近常有的心悸感觉又来了。他是怎麽了?为了根本不相关的事和她置气。这些年他在工作上不是没有过矛盾,无论多大的矛盾,他的原则都是冷处理,针对他个人的评价,他的对应是不予回应,不予反击,别人怎麽想不重要。
“我……我没有想好怎麽做,我不是想替他做决定。我当时想砸开它是冲动了。但是,即使……”她艰难地说,“即使佛像因为是国宝无法变现,我也不会坐视不管。上博是有奖金的,他的情况特殊,奖金不会低,还可以接受捐助。我想,他说的60万并不难满足。明馆长是个有智慧的人,唐执徐,可以让他捐赠一些画,几笔钱加起来,至少有100万多。”
她解释了她的动机,她并不是他以为的狂热的爱国主义,置个人利益不顾的卫道士。她只是冲动欠考虑。但说完她才发现童仲元的目光更冷了,自从生病那件事後,她能感觉到他的距离感正在消减。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童仲元轻笑了一下,是他多虑了。难怪她有直接打破佛像外壳的底气,有人会替她兜底。搞砸了就让她男朋友画几幅画当赔偿,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你没必要跟我解释。”童仲元从口袋里拿出孙民富留给他的电话地址递给她,“把你的方案告诉他就行了。告诉他他拥有的是个纯金佛像,劝他捐出来,然後接受社会捐赠。凑齐一百万治病,还能成全一段佳话。顺便捞上几张有升值潜力的画。他感激你,他子女也会感激你。不仅雪中送炭,还福庇子孙。”
他递的那张纸在风中微微颤动。秦天一声不吭,许久才伸手来接这张纸。她的手指刚夹到纸,他手一松,纸片飞走了。秦天的目光追随着这张纸,没有追过去。纸张落到了草坪上,她缓缓地走过去,蹲下捡起来,擦拭干净,放进口袋里。她站起来,没有看他,向着上博走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仓促,像一场落魄的逃亡。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他还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
秦天低着头快步进馆,快到办公室时,宋岁阳叫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和谁一起吃饭去了?怎麽才回来?”
秦天低头绕过她,匆匆说:“我还有点事,等下跟你说。”
宋岁阳出神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是怎麽了?她不会是在哭吧?听她的声音不对劲啊。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秦天走进办公室,锁上门,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她的手机响了好几声,她都没有看。敲门声响起,门锁响了一声,她才不得不把头擡起。唐执徐站在门边。
“消息怎麽不回?”
“是吗?”她低下头找手机,匆匆打开微信界面。
唐执徐走了进来,视线始终跟随着她的动作。
“出什麽事了?”
“没有啊,”她低着头看消息,“是问哪部电影吗?你决定就好。”
“擡头。”唐执徐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
她一僵,咬了咬嘴唇,擡起了头,微笑着。
“干吗?这麽严肃。”
唐执徐凉凉地看着她,眉头渐渐紧了起来。
“说吧,什麽事?”
“你别瞎猜,能有什麽事。”秦天又低下了头。
“你当我瞎啊。眼睛红成这样。”
为什麽都要一个个来问她怎麽了,她只是想清静一下,消化一下。能有什麽大事呢,不过就是那个人说了几句不那麽中听的话,至于那麽难受吗。她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够了。
“我真的没事,就是没睡好。我想等会儿去养老院看我爸。”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陪你去。”
“唐执徐,”她擡起头,“这次,我想一个人去。”
“那下了班我来接你。”
“嗯。”
秦天还是第一次来养老院。她找负责人谈了一下,全面了解情况。接待她的人有点意外,秦允杰之前说自己并没亲人。但自从他来了,女儿女婿连番登场。她告诉秦天,秦允杰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他们让医生配了药给他,能拉长病程发展的时间。大多数情况下他很清醒,如果有事,他们会及时联系他们夫妻的。
秦天把自己的手机号给她,说:“不用联系他,他是我同事。有事联系我就行了。”
秦允杰看起来精神不错。秦天难得跟他聊了聊工作,告诉他霸陵的现状。她问他为什麽会觉得江村大墓就是霸陵。他的眼神中有了怀念:“想从文物上去发现历史,不仅需要专业知识丶对历史细节的了解,有时候你还需要一点想象力。我们了解的历史是一部赢家的传记,它记录的并不是客观事实。你可以从那一点想象延展开来,用其他考古丶资料去佐证它,直到你的想象成真。”
一直以来,她以一个女儿的角度看待父亲,这个下午,她以一个同行的角度看待他。她拿出汉双耳杯交给他,把前因後果告诉了他。
他仔细地看了一下,说不记得有这件事了,但却记得这个双耳杯。他指着上面的玫瑰样图案道:“当时和西域的交流频繁,有些器物上会有古罗马的特征。文英,你说的玫瑰应该也是这样。可惜我从未见到过。”
秦允杰擡起头望着秦天,指着那朵玫瑰。
秦天愣愣地与他对视,轻声道:“爸?你说的是什麽?”
“玫瑰。”他说,“你说过的那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