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涂梁
尉迟家的兵马太强了,这个几十年来未有败绩的强悍之师,早就越过了晟誉属于皇帝的那道界线。四国内,尉迟家的兵马,远比晟誉的兵马要听起来响亮。
而事实也正是,只要在那条界线以上,尉迟家的忠心,就成了施舍下来的恩惠,这是任何一个帝王,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从大将军到上将军,几代东方皇帝就是生生卡着不让尉迟家再升侯爵,也绝不封王,这就是帝王的排斥。他不能给出实权,封无可封的境地下哪怕给尽金银赏赐,也绝不能使尉迟家再获其他权柄。
上座的珠串声响起,一切都在龙涎香里渗成静谧:“尉迟女,从前清凉洲里跑马玩,现在也年二十了,随军七年,我恍惚还记得你父亲说你婴孩的时候,就爱乘马,以前去军营,他把你夹在氅衣里带着,说你一路颠着也不怕,放你下来时,还在笑着。”
年二十,京都的女儿家都早已宜室宜家,哺育子女。
“阿爹怎麽连这都说,他可没提那时端午,阿娘给我一个粽子,他跑马的时候却把我手里的粽子颠丢了,後面半路我是哭着到军营的。”
“到底是女儿家,朕对那些公主是舐犊情深,你父亲也是如此。”珠串的声音有条不紊,“阿媱入宫可好?”
下面正中的贺掌院心中大惊,冷汗直下,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东方珀的手也骤然紧紧攥住了扶手,指甲锲进木质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算到这次父皇不会放过尉迟家,可设想的只是尉迟父女再次被贬斥北境,没想到父皇是动了要纳她入宫的心思。
此举是险,如若尉迟媱诞下皇子,有尉迟家的兵力支持,他必然就是轻易无法撼动的储君。这储君之位,会是一个诱惑尉迟家拔刀的危险信号。
可是尉迟媱入宫,到底是为皇族诞下皇子,还是作为定远大将军近搏远征的颈上刃,那是圣上的心计。
但无论如何,只要她入宫,她活在帝王掌心,那位统领三十万尉迟兵马的人屠,偃月之刀,将再也无法轻易指向这座都城。
钟离未白苍苍的指节,无声端起身旁的茶盏,碗盖轻拨,唇齿抿过了边沿。
“也好,陛下封我个郡主当当,我再打马入清凉洲,可没人再敢给我脸色看了。”
没有人接话,都不敢开口。
“可是陛下,难道是四公主骤然失踪,让陛下膝下寂寞了?那我尉迟媱可傻话说在前头,随着琵琶跳舞的事我可不会,要哄陛下开心,也就是箭台给陛下射两箭,听个百步穿杨。”
她还散漫地换了个方向倚着,目光却落在另一边紫袍下。他穿了双白色的皂靴,朝中本多是黑色,可他爱干净,人又白,进来时靴面和面目,让人望了清淡洁净。
“陛下,那您和我阿爹通个气啊,他那脾气陛下也知道,要是听我只想进宫跑着玩,都不陪阿娘了,那能把我拎到武场上去站规矩,我可害怕他呢。”
珠串声音滚得更慢了,依稀传来一声轻笑:“阿媱爱玩,常来宫中又有何妨,莹儿和琼儿也活泼,要去护城河放灯,你带着她们,公主侍卫要偷懒了。”
这个“带”字,将尉迟媱捧得更高。郡主之位也可以先成为一个口头承诺,只要她入了宫,其他不外徐徐图之的道理。
尉迟媱想着那靴面还不够好看,他平日用的扇子是竹影,要是鞋面也绣上一点,那才更衬。
“如何?”东方皇帝一句反问,叫尉迟媱的思路重新回到了眼前。
恋恋不舍将目光从那紫袍下移开,刚要开口,钟离未白那边终于是放下茶盏的声音。
“陛下,微臣听闻,尉迟少主早就心有所属。”
尉迟媱眨了眨眼睛,圣上只看得到她头上,那些简单的玉质簪环。
东方珀快要将袖中的扶手抠烂了,钟离未白,你还敢堂而皇之说这个话。
“哦?这都逃不过大理寺的眼睛?”珠串声停了。
“逃不过,那人就在京都。”他离座,靴子踏了地面,“既心有所属,如若予尉迟少主郡主之名,出嫁礼制比照公主,可现如今军饷案刚结,国库近于空虚,我朝虽然平定北边战事,但南下的涂梁,今年的朝贡却已经慢下两月,微臣以为此事才更为要紧,不可不未雨绸缪。”
“刚刚击退鸦宛,涂梁怎敢?”
“陛下,击退鸦宛已是三年之前的旧事了,今年只是定远大将军为陛下建完孤城行宫,才返京而归。”
“当年你说,行宫可威慑天下,叫三国不敢来犯,如今行宫刚成,战事就已经又起。”
“回陛下,若无军饷案,行宫可保十年天下太平,可军饷案流传千里,涂梁以水运昌盛,商贾纵横,军饷案暴露我朝战时资费问题,这正是涂梁精于谋算之处,他们大概以为自己找到了机会。”
室中是更冷的沉默,圣上又问:“半年以前,涂梁进贡了什麽?”
“一辆马车。”
马车,涂梁人哪有擅制马车的,要说制船,那还有些像样。
想到此处,在前跪着的贺掌院忽然浑身一抖,膝行两步向前:“陛下,涂梁有备而来,马车,是为了踏上晟誉的国土啊!”
尉迟媱闭了闭眼睛,钟离未白还是要送她走,她这二十年,又是北上又是南下,却独独不能留在京都。
可是,涂梁到京都,比北境离京都,还要更远。
她如果走了,下次再见,就真的是杏树之下了。
她起身的时候,香云纱动了,椅子向後移,飒踏往前,单膝下跪的时候,外袍的衣袖有片沾了那抹紫色。
她开口,就没有想过回头路。
“陛下不必忧心,南城有流匪作祟多年,早有传言是城池内外军匪勾结,请即刻发令定远大将军督查南城,清缴流匪。”她给出调兵借口,又说,“尉迟媱愿意替父守北,涂梁异动,鸦宛不可能不借机试探,北境的界石立在那里,鸦宛要过雪烬山,从十万西门铁甲上踏过。”